然而允元仍是沉默。半晌,才像猛然惊醒一般,眨了眨眼,对沈焉如一笑:“你说的这些都不错。让她们来这边赏月,这边视野好。振野,你去叫杜学土过来。”
振野这二字一出,周围的几个天子近臣都变了脸色,最受震动的却还是徐赏鹤本人。皇帝忽然亲亲密密地叫了他的字,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殊荣,更何况,在这短短一句话里,还带上了“杜学土”。
徐赏鹤连忙欠了欠身,又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按了按,温和笑道:“容臣去去就来。”
被找上的几名宗室女子陆陆续续地走上这高台,安长公主也带着她的小女儿满面笑容地行礼而来。
月华流转,夜色澄明,每一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便说话时都像口齿吐着芬芳。她们虽不清楚皇帝叫她们所为何事,但总之努力地讨好皇帝,不会有错。允元很少说话,只是时而笑着对她们点点头。
如果自已当初不曾……不曾被哥哥那样对待,或许也就不会夺权受禅,也或许,时至今日,就会和她们一样,坐在席中,等待上位者的拣选。
她对这些女人也说不上瞧不起瞧得起,因为她清楚她们毫无选择。
杜微生一直不来,皇帝看上去也没有着急似的。沈焉如给赵光寿使了个眼色,後者到高台边上张望了望,终于一拍大腿,“哎哟,杜学土,您可来了!徐尚书,辛苦辛苦!”х
他有意擡高了声音,这边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顿时停了一停。安长公主有些明显的愕然,但立刻端起酒杯,长袖遮去了自已的面容。
“抱歉,抱歉。”徐赏鹤笑着拱手,“杜学土可不好找。”他带着身後的人到允元面前,一同跪下来,“还请陛下宽宥。”
允元手中正端着一只琉璃盏。
杜微生看见了,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记不起。他的目光再缓慢地上移,从允元那一身繁复的雀金长袍的领口,渐渐移到那几乎隐没不见的锁骨与颈项,最後,盯住了她的双眸。
允元感觉他似乎不太对劲,同时也被他的目光注视得不甚自在,手中的酒盏晃了晃,笑道:“都起来吧,不必客气。”
徐赏鹤拉着杜微生起来,杜微生却不起。他低着头丶挪着膝盖到了允元的案前,拿过案上的青瓷酒盅,敛着衣袖奉上来。
允元一怔,这才发现,自已盏中之酒,已经空了。
“哐当”,她轻轻地将酒盏放了回去。这个意思,她并不想接受他的斟酒。
杜微生跪坐案边,执着酒瓶的手垂落下来,眸光黯淡,复被那长长的眼睫所掩去。席上衆女见这不明所以的情状,一时谁也不敢说话。
就在这一刻,曲江池边的烟火放了出来。
是“轰隆”地一声巨响,好像震得案上杯盘全都跳了一跳。俄而半空里光华大盛,在人们还来不及擡头的一刹那已经亮如白昼,擡起头时便见那漫天光焰如彩练飞动,几乎将那一轮圆月都要遮蔽。x
允元似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动作间还险险带倒了琉璃盏。想必是那烟火震得她双耳酸疼,鼻尖发涩,连心跳都猛烈无章法,但是很快,几乎都来不及反应,那烟花就归于烬灭,尘埃哗啦啦地如雨点降落,刹那之间,天地黑暗——
一双唇忽然吻上了她。
她呆住,俄而,就听见了自已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他在过去从来不曾吻过她的唇,因为她不容许。
可是今夜,也许是今夜他太彷徨,抑或是喝了太多的酒,他原本一直安分地坐在一个很容易找到的地方等待着皇帝的传唤,然而当徐赏鹤真的来找他,他又不愿意了。他回了一趟画院,换了一身青衣,戴上了她送他的碧玉簪,腰间是白玉挂着刀笔的衣带,他知道允元喜欢他文质彬彬又隐隐诱惑着她的模样——可是行礼,斟酒,到烟火绽放,也就是这麽一刹那而已,他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看清他穿戴了什麽。
也不过是半年,取悦她却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听见允元的声音也带上了惶惑——“你……你喝酒了,杜微生?”
在他的唇齿之间,她唤他的姓名,不是杜学土,也不是杜子朔,而只是他最朴素的那个姓名。她像是被他逼到了什麽绝境,亦可能是染上了他的酒气,连双颊都泛了红,他捧起来,看见她的眸光如夜色。
于是他再度吻了下去。
如果能放纵自已,哪怕只是一个刹那,一切会不会有不同?
允元一直不能明白,杜微生为什麽看起来那麽痛苦。她将自已的不明白归结为一种侥幸,侥幸于自已确实还不曾真的沉迷于他。
他只不过是她所宠爱过的衆多的男人,之一,罢了。
可是在烟火消散,空气中满是碎裂的尘埃的这一个刹那,她觉得有些疼痛,是她不能理解的疼痛。
她闭着眼,双手下意识地丶痉挛地攥紧了他的衣衽。他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杜微生的手滚烫。烫得她很想抽离,像是害怕自已会被他烧成灰烬。她猛然地睁开了眼睛,就在理智终于回笼的一瞬,她“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後退数步。
赵光寿的声音嘈杂地响起,还有人离席惊叫,有人温言劝慰,有人四处奔走,有人探头探脑……一切都像一场早已排演万全的戏,只等着她这一个巴掌扇落,所有的角色就全都活了过来。赶上前来的侍卫直接对杜微生踢了一脚,踢得他整个人蜷缩着跪倒在地,侍卫将长戟对准了他压住他,而他发上的那一支碧玉簪也就掉落在地,碎成了两截。
他没有再看她,而只是顺从又痛苦地俯伏着。
允元迷茫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杜微生……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这麽做的。他宁可出洋相,犯大不敬,也不愿意接受她的指婚。
从今夜以後,所有人都会知道了杜微生到底是什麽人。她就连粉饰太平都不能够了。
然而另一面的自已,却又在不谙世事地雀跃着,雀跃着,雀跃到心脏都发痛的地步。
他也许……是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