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掌秋还在帘外等候她的诏命。
“朕知道了,辛苦你了。”半晌,允元才懒懒地道,“好一个杜微生,家人的生死是假的,科考的成绩是假的,装出来那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也是假的。”
傅掌秋低声:“不过,汝阳侯似乎已经放弃了他了。”
允元笑道:“他不中用啊。”
傅掌秋问:“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暂不发落。”允元却道,“他不是正想全身而退吗?这时候发落他,只会让汝阳侯警醒。秋後算账,永远不迟。”
“是。”
隔着帘幕,傅掌秋总是看不清允元的模样。小时候她们在一块儿玩耍,允元原本是最藏不住心思的那一个;但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夜之後,允元就彻底地变了。直到如今,允元已经学会正话反说丶反话正说,阴者为阳丶阳者为阴,没有人可以猜她,也没有人敢猜她。
——也许,只除了那个杜微生吧。
陛下这些日子忙得不安稳,也很少召见男宠。便傅掌秋这里,也塞满了请托说项的人们送来的各式各样的男人,都希望她向皇帝进荐一二,但她总不敢拂这个虎须。|
她终究怀疑杜微生对陛下来说是特别的,她也终究很担心这一点。在很小的时候,允元还是个在父亲膝下读书的小公主的时候,就已经认真地教过她们这些伴读: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一时间天光大亮,却是允元自已掀起了帘子,一圈一圈地用绣线缠在了帘鈎上。对着傅掌秋,她笑了:“想什麽呢,这麽出神?”
傅掌秋顿了一顿,转了个话茬:“臣在想杜微生去位,陛下看重的翰林院会如何。”
“朕看林玉台就不错,张钧冲之後,不妨交给他。”允元笑着瞥她一眼,“朕也知道,他就是你的线人,应当是靠得住的。”
“林芳景此人……”傅掌秋诚实地道,“未免缺了点心眼。”
“朕不喜欢心眼太多的人。”允元道,“他只要会办事,就是好臣子。”
“……是。”
“不过,这都是明年以後的後话了。”允元赤足走出来,赵光寿忙指使宫婢给她递上袍服,“汝阳侯那边都准备妥当了?”
赵光寿躬身:“回陛下,汝阳侯已准备妥当,正带着世子在殿外等候陛下。”
“嗯。”允元披上衣衫,“那就带上他们,一同去掖庭吧。”
汝阳侯的儿子才一岁,由乳娘抱在怀里,只会说几个最简单的词语。见了允元,倒是会叫一句“陛下”,允元便笑开,说皇兄真是家教好。
这话里带着森然的讽刺,庆德也不以为意,笑道:“天地君亲,人伦道理,总是要教明白的。”
先帝的高皇後仍旧缩在墙角,手中把玩着那两根花绳。为了迎接远来的稀客,掖庭令特地给她换上了命妇的朝服,但那发冠却早早地歪了下来,还挡住了半边脸。
她仍是念念有词:“回来,别去,回来,别去……”
“母亲。”允元迈入门槛,擡高了声音,“他回来了,您可以不必念了。”
高夫人蓦然止住话声,好像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扼住了喉咙般,双目如鱼目般突出,紧紧地盯住允元:“你……你说谁?”
庆德恰在这时也迈了进来,看见母亲,又看见这周遭空无一物的陈设,声音带上了心酸的颤抖:“母後!”
高夫人呆呆地转向他,许久,突然从心腔子里发出一声潮湿的“呃啊”,身子一下子就往庆德身上扑过去。庆德抱住母亲的双臂,激动道:“母後,儿臣来看您了!”
允元站在一旁,只勾了勾嘴角,好像有了点兴味。
汝阳侯给高夫人带了不少礼物,原本空空荡荡的小屋,立刻被塞得满满当当。但最让高夫人欢喜的礼物还是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孙儿,她举起自已手指间的红绳去逗弄他,小孩儿被艳丽的颜色所吸引,呜呜地叫着,小手往半空中乱抓,高夫人也便快活地笑起来。
这时候的高夫人,看上去,却又像这世上任一个心智正常的母亲一样了。
像这世上丶允元从不曾拥有过的那一种母亲。
房门大开着,母亲与哥哥在光里,而她,站在光外。
“真好,真好。”高夫人懵懂般摸一摸小孩儿的脸,又抚摩一下庆德的手臂,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你……你是不是瘦了?”
庆德笑道:“瞧您说的,是您太瘦了,所以我进献的这些,您要记得好好吃。”
高夫人点点头,喃喃:“好好吃,好好吃……”
她絮絮叨叨地问些寒啊暖的,几乎要让允元听得不耐烦。可是庆德却很耐心,一一地回应着她,从含元宫梅园的小树杈说到汝阳县一年的地租,从他的妻妾琐事说到小世子的名字,允元觉得稀奇,也不过就是分离了两年而已,这母子俩怎麽就有这麽多的话要讲?
从小就是这样。父皇更喜欢她,但母亲却宠爱哥哥。父皇教她刑名之学,统御之术,母亲却什麽都不教,只是倾其所有地都给了哥哥。但不论父皇还是母亲,他们的想法大约都相同,那就是,即算哥哥什麽都不学,那个皇位,也终究是他的东西。
却没有想到会变成如今这样。
那母子俩说了许久,小世子饿了,哇哇地哭起来。庆德让乳娘将小世子抱出去,高夫人尤巴巴地望着乳娘的背影。庆德一边拍抚着母亲的背,一边轻轻地道:“母後,这回能见到您,我……我心中……往後我回汝阳去了,也望您好好保重……”
“回汝阳?”高夫人却像是又陷入了迷茫,“汝阳是什麽地方,你……你不是该回长安来麽?你的皇位还在这里,母後没有一日,没有一日不在念着你回来……”
此言一出,庆德的脸色一冷,他收回了手往自已衣襟上拍了拍,肃然道:“母後,这样的话,往後切不可再提了。”
允元站直了身子,却是盯紧了庆德的脸。
庆德的那双细长眼睛里像攒着针,声音却很镇定,“我既禅位,便是天命已移,君君臣臣,决不可乱。母後,你方才的话,是大逆不道。”
这一回皇帝探母,阵仗不大不小,这一间小小宫殿里,也站了不下十个宦官宫婢,还有掖庭宫的主事官吏,乃至门外侍卫。这一句话,真真切切,全都听进了衆人的耳朵里。
庆德又掸了掸衣衫,一撩袍角在允元跟前跪了下来,“臣之忠心,天地可鉴,请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