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莫芊凝依旧前去盯梢之时,才发觉那院中的南邦人早已不见了踪迹。细思之下只能是入夜时分,那人趁着近几日武林大会,城门守卫疏于防范,悄悄出了城去。
南邦人已走,便只能将关注放在范流洋的身上。即便南邦人在此,无凭无据地又能如何?
夜间客栈却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江横。
江横只说自己奉师父之命,前来邀大师兄一叙,有要事相商。叶初阳很是茫然,不知时遇春此举是何用意?
江横道,“大师兄,师父说,一定要见你。”
叶初阳心中仍然疑窦丛生,可还是擡步便欲跟着江横前去。江横却对着叶初阳身後的云客帆开口道,“师父说了,他也想见见云公子。”
不止叶初阳,衆人均是一惊。但猜想无意,只有见到了时遇春才知这其中用意丶内情。
令叶初阳和云客帆未曾想到的是,他们二人到时,时遇春竟躺在床榻之上,衣衫之上染着鲜血点点。
他嘴唇青紫,见到叶初阳和云客帆之时,因着激动口中又喷涌出一口鲜血。
二人俱是一惊,快步上前查看时遇春的伤势,叶初阳伸出二指搭在时遇春腕上。
时遇春使劲抓着他的手腕,强撑着半坐起。疼痛伴随着细碎的呻吟溢出。时遇春道,“初阳,来不及了。师叔,大限,已到,这件事,必须,要告知你,才,才可。”
叶初阳坐在床榻边,脸色阴沉着。从旁的江横和云客帆脸色也很是凝重,忧虑着时遇春的伤势。
死生之外,都是小事。时遇春一句“大限已到”,在场的三人眼中全是悲痛,明知留不住,却还想着是否能有奇迹出现。
此时的时遇春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硬撑罢了。原来昨日叶初阳来寻时遇春之後,他便知叶初阳所说定然不假。
明筠沣门下的这几个弟子,处事虽特立独行了些,可大是大非毫不马虎。因而他对叶初阳口中所言之事,深信不疑。
黄昏时分,他以叙旧将范流洋约到云岫阁,妄想借着武林大会的契机,试探试探范流洋。
未承想范流洋其间早已识破他的试探之举,趁着时遇春不备居然在杯中落了毒。还好时遇春出外游历,曾跟着武当派的道长学了些龟息功的皮毛,才骗过了范流洋。
趁着时机,回到了剑阁派落脚之处,吩咐江横将叶初阳和云客帆请来。时遇春中了毒还跟范流洋交了手,自然元气大伤。
叶初阳叹息着,道,“师叔,是我,害了你。”
时遇春努力扯着嘴角笑,道,“初阳,师叔活了快大半辈子,值了!那老匹夫,觉得我活不长了,便狂妄得,口出狂言。他们跟那南邦人勾结,为的是钱财和扬名江湖。南邦人,”说及此处,时遇春口中又涌出大口鲜血,他胸膛起伏着,气喘声越来越急。
他继续咬着牙说道,“南邦人,不为洛城,他为的是西边的匈奴。和匈奴联手,一北一南,让朝廷自乱阵脚。”
云客帆猛然心惊,叶初阳说得最坏的打算,竟然如此。时遇春一字一顿,几乎已经到了说一个字喘半晌的地步,三人很想让他停下,可他们不能,时遇春也不能。
他继续说道,“可我听来匈奴似是未能答允南邦人,匈奴人不想与大熙起正面冲突,先几年的交战中匈奴损失惨重,怀恨在心是真,可贸然出兵则难。因而他们之间应是有何交易,南邦不知作何,劝匈奴人出兵。师叔虽不是朝廷的人,可匈奴之意怕是想两头讨好,若是南邦在南岭事成,便出兵可乱西北;若是南邦事败,不得罪大熙。南邦既然兵败,自是不足为患,况且南邦与边关相距甚远,本就甚少往来。”
叶初阳和云客帆知时遇春所分析的条条在理,两人对望一眼,眼中尽是哀伤。时遇春越过叶初阳看向云客帆道,“你是叫云客帆吧?”
“正是,时师叔。”
“是个好孩子,有你看着初阳,我想他师父也能放心了。”时遇春颔首。
时遇春目光在叶初阳和云客帆身上转了一圈,目光中带着些欣慰,甚至还夹杂着羡慕丶向往。
他又看着江横,江横凑在他身前,大喊了一声“师父”,声音里尽是哭腔。时遇春抹了抹他的眼泪,用他的血手摸着江横的头,“日後要勤加练功,督促丶照顾好师弟妹。剑阁派的功夫师父没法传给你了,日後大师兄便是剑阁派的掌门人,你是剑阁派的二师兄,要好好帮衬着他,看好剑阁派。”
叶初阳还在为那句“大师兄便是剑阁派的掌门人”震惊,心里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声音颤抖着道,“师叔,你方才说的,究竟是何意?”
时遇春闭了闭眼睛,声音哽咽着,道,“三月初师兄独自下山会友那日,便是范流洋约请于他。你师父不愿与他合谋,他为了以防有人泄露消息,便给你师父下了毒,杀了他。我收到山下小童送来的书信,书信说你师父要卸下掌门身份,出外云游。後来逐你出山门,是师叔存了私心的自私之举,完全不是你师父的本意。”
叶初阳潸然泪下,难怪师妹师弟外出半年,从未收到师父的一封书信。他的眼泪顺着眼眶不断涌出,叶初阳被这个消息震得头皮发麻,身体也僵在了原地。
云客帆望着他颓然的後背,很想上前拥他入怀。可他只是交握着叶初阳的手,盼着掌心的温度能给他带来丝丝暖意。
时遇春道,“范流洋即已知晓我的目的,自然知道是你们在坏他的事,不能让他给南邦人有通风报信的机会。”
时遇春说得不错,现下没有预留悲痛的时间,还有身後的诸事亟待解决。叶初阳长舒口气,将内心伤痛封锁,斩草须得除根。
时遇春再次望了眼前三人一眼,擡头望着床榻的帐顶,过往几十年的岁月在脑海中开始一幕幕地闪回。
他眼前又浮现出了三个在山门打闹的孩童,天真烂漫丶其中两个一身酒气,有一个张着笑脸,提着酒壶,向他招手道,“阿时,快来呀,专程为你留的!”
眼前的笑脸逐渐模糊,时遇春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丶涣散,弥留之际他心中还想着:
师兄,奈何桥头,等等我可好。
黄泉路上,我跟你结伴啊。
下辈子吧!
下辈子,
我同你一道,
肆意潇洒丶快意自在,
可好?
唇边轻声的“师兄”还未唤出,时遇春变便已没了气息。
想必黄泉路上,他亦不会独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