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是银发,发根处却漆黑一片,称的整体发色半黑不白,奇怪极了。当然,打扮也没好到哪去,披着两块破布,腰间挂着三把长短不一的剑,像书里说的沙漠行者。
楼寻认得那三把剑,不久之前这人刚给这三把剑取了名字,分别是“小短,小中,小长”——玩笑般的名字。
“有事。”楼寻问,声音出口他自己都一愣——清清脆脆,而且吐字发音机械,机械得不像他。
他意识到了什麽,擡眼看向女人。
“我都教过你了,”梦境里,女人身後一切白茫,连面孔都不太清晰,她抱起胳膊,“我们不是这样说话,怎麽几年没见又忘了?”
“……有事吗?”楼寻听见年幼的自己又开口说了一遍。
那人咧开暗红的唇,“这回语气对了。”
说罢,她转身坐到楼寻身侧,“几年不见,你在学院过得怎麽样?”
楼寻学着她的语气,“就那样。”
“不准学我!”她握拳,啪的一下敲在小楼寻头顶,小楼寻先是愣了一下,才迟钝地举起短手,抱住自己脑壳,淡淡地喊了一声“啊”,喊完还拿圆溜溜的葡萄眼瞥她,似乎在问自己做得对不对。
“嘶——”女人咬牙切齿,伸手戳他脑门,“你学剑学阵的时候怎麽一学就会,到这种情绪反应的事上就迟钝得像个傻子!把你送去学院,你看了那麽多人,就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模仿对象!”
“样本太多,”楼寻说话又开始机械,刚说四个字,女人又锤了一下他头顶,楼寻从善如流改正,“人太多了,我不知道学谁。学你不可以吗?”
“不行!我是女人!”女人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楼寻瞧了她一眼,“没看出来。”
“……你这话倒是有点人味,”女人收回拳头,“行了,跟我说说老师最近教了什麽。”
“治安者,治世于微末,安民至长古。”楼寻干巴巴道。
女人目露赞赏,“呦呵,还……”
“学究说这是句废话。”楼寻打断她,“说这是找死,叫我们听听就过,别去挑衅世道。”
“放屁!哪来的庸师!我明天就给你换学院!”女人暴怒起身,楼寻乖巧坐在原地,抱着腿补完了自己後半句话,“他说这样活得轻松点。”
女人一下熄了火,表情变换几番,最後憋屈地抽出长剑,往地上一插,在原地盘腿坐下,跟楼寻面面相觑。
“这倒……没错。”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含含糊糊,楼寻却听得很清楚。
他今年十岁,发育迟缓,银发却已经及腰,蜷起身子时散在他身上,叫他晃眼看去像只雪团。
雪团清澈的目光落在女人身旁那把剑上,长剑清亮,灵芒若月,锋利正直,像是……
能刺破这世上一切黑暗。
“但我不认同,你也不许给我认同。”
带着沙砾感的声音忽而将漫游的思绪扯回,小楼寻半张脸埋在衣袖里,黑亮的眼一转,跟女人明亮的瞳相对。
“楼寻,你不准给我屈服,埋在这世上庸庸碌碌的衆生里。”
“安分守己不是你要做的事,世道误你,你要是想懦弱逃避,像这世间麻木不仁的衆生,”女人猛地握住长剑剑柄,横剑身前,锐利剑光刺入楼寻眼底,“我给你留一把剑,你自己自戕。”
“我楼烟的孩子,宁死,不折骨。”
楼寻曲着腿,女人的话回荡在他耳畔,他与她隔着漫长时间对视,女人说完这句话,就再次背起剑远走。
时间在梦境里飞逝,周身安静的空气也变得热闹起来。
楼寻纯白的校服化成黑金利落的军装,如火悬日映照明堂艳玉,投出一层朦胧漂浮的光,盖在楼寻脸上,显得他肤色白净,眉目光华几乎不可直视。
他迟钝地反应了一会,正当内心浮出一个不敢印证的猜测时,有人从明堂後面窜了出来。
“你怎麽每次喜欢在明堂午睡?”
双螺髻的女孩咬着棒棒糖撞入楼寻视线,朝楼寻粲然一笑,脑後绿色发带如同蓬勃春草,叫人想起春三月的江南岸。
楼寻刹那间什麽话都说不出口,只看着她,喉口酸涩。
“哎呦看我们阿寻,”女孩凑过来抱他,“又被队长骂了吧,来,姐姐安慰——啊!”
她被人推开脸,耳带流苏的男生甩了甩手,拿起毛笔指着女孩额头道:“祀,姐,恶心。”
“喂!祈!别以为你是我弟弟我就不敢揍你!”女孩捋起袖子就要朝男生冲去,男生连看都懒得看她,毛笔一转就抵在了女孩的痒痒穴上。
女孩立刻收了气焰,大气都不敢喘,当场表演了一个“金鸡独立”。
男生顶着一张处变不惊的面瘫脸,看向楼寻:“我知道,你被骂,但是,你是对的,不用管。”
“你说话能别跟机器人似的吗?”女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又朝楼寻挤眉弄眼,“寻,我也觉得你是对的。你别管队长怎麽说。”
“说什麽?”楼寻道。
他不开口并无察觉,现下出声才发觉自己声音在发抖。
女孩与男生对视一眼,素来面瘫的男生眉梢眼角都浮出无奈。
“怎麽搞了半天,”女孩撑着腰耸肩,“你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麽。”
“刚被骂,忘性大。”男生毛笔尖朝向他,拂过他散落的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