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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鹤从未想象过自己四十岁时候的样子,她坐在文学院的阶梯教室里,老校长在讲台上回忆自己的学生生涯。
“我二十岁的时候哪里想过自己四五十岁会做什麽?我拿起书,以为就能看一辈子,我拿起笔,以为就能写一辈子。但是我们活在世上,就是要被命运愚弄和束缚。”
归鹤从不相信命运,这也是她能在十几岁的年纪跨过男人流血的头颅,孤身一人逃亡至丹霞市的原因。哪怕是在与桥重逢,听说了他的奇妙经历之後,对于既定的命运,归鹤仍然持怀疑态度。
“选择!是无数的选择造就了我们!同学们,我这人从来就不相信什麽命,我会走到这里,是我自己的一个个选择促成的。
所以我不悔,不怨,我希望你们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在这一点上,归鹤与老校长的观点一致。毕竟四十岁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显得有些遥远。
在某个夜晚归鹤与桥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桥讷言少语,只好用逢春的例子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坐在更高一处的台阶上,说完逢春的故事时已经夜深,路边的矮灌木上已经凝结了露珠,这天的月亮很亮很圆,比桥在大落乡最後见到的那轮还要圆。桥看着月亮,就想到逢春最後见到的赤红色的太阳。
“我想,逢春的命运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各人的命运也有可能并不取决于他的选择?”归鹤将自己的鞋子放在一边,赤脚踩在水泥台阶上,一颗小石子砥磨着她的脚趾,她把石子捡起,攥在手心里打量。
“我不是要否定你的观点,你我都是主动选择了自身命运的人,我只是觉得会有例外,很多事情都有例外不是吗?语法,规则,指标……”
“今天老校长给我们讲课的时候也说了这个,但他说的和你有些不同。”
“他怎麽说的?”
归鹤把小石子丢进路边的花坛里,穿上鞋转过身来,模仿着老校长的语气叉腰说道:“各位一定有人要说,不对老师!有的人根本就没有选择!大错特错!世上不存在没有选择的道路,没有选择的时候我们可以创造选择!为什麽?因为我们是人!是人,就有主观能动性,就能在荒芜之地创造出自己的道路来!”归鹤控制不住地笑了,“然後他就接着讲他年轻时候的奋斗史了,然後又从弗洛伊德讲到了荒原狼。”
“他倒是精力充沛。”
归鹤向上行了一步,坐在和桥平级的台阶上,“後来呢?怀秋去找观棋了吗?”
“去了,我和茄子都去了。观棋老师和我们之前推测的一样,依然住在锣鼓花园小区的房子里。怀秋将那张橙色的星空送给了她。”
归鹤听了,又从石阶上站起,沿着台阶往上走去。夜色将两边路灯的光芒衬得更亮,归鹤就在这光芒当中越行越高,最後,她在最高处的平台处停下。
“明天我就要走了。”归鹤已经结束了在常歌市文学院的读书生涯,按照她的安排,明天她就要踏上新的旅途,“桥,之前在南华市的海边,你问我想要写什麽,当时我不知道,现在我想好了。”
“写什麽?”
“写你。写你见过的那些人,原原本本地写下来,我希望所有读到这部小说的人,都能记住你们。”
原模原样地记录现实发生的事情,对于小说家来说实在是件危险的事——丧失想象与戏剧化的能力远比丧失生命更加痛苦。
桥也深知这一点,“那岂不是成传记了?”
归鹤被这话逗笑了,她在顶上转过身,走进灯光当中,琥珀色的眼睛望向远处,“哪儿有这麽超自然的传记,谁信啊。”桥一想,归鹤此话有理,他回望自己过去的人生,这样的经历的确任谁都不会相信。
这其中蕴含着一个漫长曲折的故事,当事人二位心存无须言明的默契,对于旁人来说,则着实有些云里雾里了。
因此,作为旁观了一切的转述者,我会将其中缘由一一道来。
诸位请看——
茄子硬要拉我去那家“好再来”牛肉火锅店坐一坐,于是我们坐在多年前茄子和父亲坐过的椅子上,点了与当年一样的菜肴,这是茄子第二十五遍告诉别人这家牛肉火锅店的味道多麽非比寻常。
茄子的说话风格这麽多年来没有一点改变,他一走进火锅店,就照着一个背对着我们的男人背上来了不轻不重的一拳,然後迅速搂着他的脖子,“诶呀——老哥咱们又见面了——你最近怎麽样啊?”
那男人手里的啤酒还没有放下,也霍开一张嘴来招呼他:“哎哟喂我以为是谁呢,听说你小子混得不错啊,我还以为你去大城市逍遥快活了呢!”
“你看你,老来打趣我,我可有正事儿要谈呢,吃你的吧!”茄子把那人脑袋往桌前一推,一阵笑声从那桌中央飘出来,发出笑声的男人继续低头喝酒吃肉。茄子手里夹着不知什麽时候从男人那里递来的香烟,他夹着烟对老板招招手,“诶!老板!
好久没见我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年轻人从後厨探出头来,“呀,叔!来了?”
“嘿!小崽子长这麽高了!”
“是!现在店里是我在管了。”他面向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身材瘦高,被後厨的热气熏得满脸汗珠,“我爸在那儿坐着呢!
叔今天吃点儿啥尽管说!”
茄子往他指的地方看去,半退休的老板正坐在柜台後面拿着计算器算账,他的老花眼镜几乎贴到账本上,茄子走上前去叩了叩桌面,“诶!看看人!”
老板终于扶着眼睛擡起头来,“你在门口我就听见了!”“那你还不理我?”
“我这算账呢。”
“诶,你儿子都这麽大了?几岁了?”
“二十四。自告奋勇说要接手我这店,喏,扔後厨去锻炼了。这小夥子谁啊。”老板扶着他的老花镜费力地打量我,茄子替我开口,“我的新合作夥伴!”
老板的小身躯开始往柜台里面缩,“合作合作,认识你这麽久我都不知道你是做什麽生意的……”
“不重要不重要,你放心,违法乱纪的事儿我绝对不干!”“你赶紧去坐吧你!吵死了!”
有了老板的这句话,茄子才拉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坐在了当年他和父亲坐过的那个位置上,手上又夹着一支新的香烟。我们刚一落座,後厨的年轻人就端上来两碟小菜,“叔,这算我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