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当中,白鸟最後回到的故土,不是你的家乡宝福村,对吧。”
万籁没有说话,归鹤继续说:“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宝福村穷得叮当响,是你的母亲让你念上舞蹈学校,你想要跳出宝福村,跳到更广阔的天地间。这可不是《倦鸟》中表现出来的态度。我猜,舞剧当中的那片故土,是不是指代着别的东西,比如你的母亲?”万籁“噗”地笑出了声,“你们搞文学的还真是敏锐。”“那我是说对了?”
“对。我才不怀念宝福村那个地方呢。”
“那就继续写吧,《倦鸟》是回归,那下一部就是出走,写你从宝福村出走的故事。”
“可以吗?”
“有什麽不可以的?万籁,你问我名字是谁起的,我不知道,这是真的。你知道为什麽吗?因为我也是逃出来的。我的人生不是开始于出生的那一刻,而是开始于我十二岁左右的一个夜晚,我的父亲因为还不上赌债被人殴打到昏迷,我从衣柜里出来,踏过他流着血的身体,一直跑,一直跑,沿着铁轨和玉米地,一直跑到没有力气,跑到太阳重新升起。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童年时发生过什麽,我早就忘记了,也没有人会对我讲起。万籁,去写吧,然後站在庆典的舞台上跳出来,这会是个好故事。”
夕阳透出来的光已经变成橙红色,万籁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光芒里,归鹤有些看不清她的神情。
“孩子们!”身材高大的团长领着一帮女孩子回来了,她们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一包东西,“你们两个都过来啊,我们买了菜和肉,一起来煮火锅吃!归鹤也来啊!”
万籁走出了那片橙红色的光芒,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柠檬味的棒棒糖递给归鹤:“那麻烦归鹤小姐抓紧了,我们的时间没有想象中那麽多。”
那天晚上归鹤离开得很晚,她与繁星的姑娘们一起吃了火锅,只有她和团长开了几罐啤酒来喝,团长喝到尽兴时,就左手揽着归鹤,右手拉着万籁唱歌。这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即使喝过了酒唱起歌来也动听悦耳。
那天归鹤离开得挺晚,看得出来她和团长聊得很开心。
送走归鹤以後,万籁就回到医院里,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机器滴丶滴丶滴的声音规律地响起。
时至今日,母亲头上稀疏的发丝早就无法再戴上任何颜色的头花,但每每入夜,万籁还是经常会想起在省文化厅演出的那天,黑暗中一点红色的光,她觉得格外好看。她想起那一日似乎是一个同村的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找她,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双赤脚上全是血泡,那个青年用双手撑着膝盖不让自己倒下去,他告诉万籁:“万籁,你妈在家里倒了,我大爷给她拉到县医院去了,你快点去看看!”
境况急转直下的那几日,万籁也是没怎麽哭过的,有人问起她的母亲,她就会指指自己的脑袋:“梗啦,以後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呢。”
几天前她的二伯还在病房外面对万籁说:“小赖子,我跟你说。宝福村边上那个灯泡厂你知道吧,他们那个老板的儿子,我之间见过的,是个挺好的人。他之前就来过家里跟我说,想跟你一起过。
你看……”
万籁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跟我说这个?”
“哎呀不是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嘛。那个小夥子来的时候还拿了礼呢,和他爸一起来的,我觉得人家挺真诚,再说这几年灯泡厂的生意不错大家都知道,一年接了好多大单子,还有送到国外的呢……”
“你能说重点吗?”
“哦哦哦,重点就是啊,这个,小赖子你看啊,你妈在这里躺着,我刚才打听了一下一天就要不少钱呢。唉呀咱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是没什麽福气的,真是一大笔钱呀。但是人家灯泡厂肯定就不缺钱对不对,上次那个小夥子来家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时候你就收人家钱了?”
被万籁点破以後二伯似乎是面子挂不住,语气变得有点不耐烦:“你这小娃娃说话怎麽这麽冲呢?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哪有不领情的道理。你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人家可是一听说你妈的事情就又提着东西慰问来了呢,你以为这个护工是谁帮你找的呀?”
“你收了人家两次钱?”
二伯气得直跺脚,血气直往面庞上涌,“张口闭口钱钱钱的,一个村子擡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家关心关心怎麽了?帮了这麽大的忙,你还不好好感谢人家吗?”
“那你说的感谢就是要我跟了他,这就是你说的感谢?”二伯拿他发白的舌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人家都说了看中你了,你拜了堂,彩礼一拿,爹妈一喊,你老娘的医药费不就不用愁了吗?”
“那我不如和老娘一起去死!”因为在医院,万籁压着嗓子,但二伯还是被她吓得後退了两步,“你你你,你这娃娃,你就跳跳舞,又没有干过活儿,你看你细手细脚的,人家那是擡举你呢,不识好歹!”
“我看你还是走吧,在这里也帮不上什麽忙,要不你就把这周的住院费去结一下。”
二伯盯着万籁一跺脚一甩袖,拽着刚才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的二婶走了。万籁知道他们不可能去结费用,有了刚才那一出,她也不想收受他们的任何好处,只自己把不锈钢饭盒擦了擦装回包里。一个抱着头巾穿着白围裙的中年女人拎着一个桶走到了母亲的窗前,她从桶里掏出一块新的抹布开始擦拭床边的柜子,万籁问她:“阿姨,你是这床的护工吗?”
“对啊。姑娘,这是你妈?”
“阿姨,你之後不用来了,我自己来照顾就可以了。”“啊?哦,但是你男人跟我说要照顾到你妈出院呢。”“他不是我男人,阿姨,你回去吧,不用来了。”
“哦,哦,好的,那姑娘你自己注意身体啊。”
万籁把头靠在医院的窗户上往下看,这里是八楼,如果跳下去应该就一命呜呼,但她现在还不能这麽做。她是谁,她是万籁,宝福村建村五十六年以来唯一一个站在省文化厅演出的人,是将宝福村的名字带出那片穷乡僻壤的人。在省城拿奖之前他们是什麽态度,在省城拿奖之後他们又是什麽态度?连那个稍微读过一点书的村长都来说,万籁啊,以後你再上台跳舞,就是给宝福村挣脸。为什麽要给你们挣脸?万籁只为了自己,为了母亲。三天後万籁独自一人带着母亲转到了市里的医院,她不信,不信母亲会就此无法醒来。
市里的医生会诊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送来的时候错过了黄金时间,脑部的损伤太严重了,她现在能维持这些指标我认为都是奇迹。虽然她的求生意志很强烈,但你要知道,就算她能醒过来,以後也没有生活自理和社会交往的能力了,你还能接受吗?”
不能。当即,万籁就在心里这样回答道,说出口的却是:“我知道了医生,我再考虑几天吧。”
医生叹气道:“好吧,但我认为还是早做决定吧,对她对你都是解脱。”
“知道了。”
知道什麽?知道医生已经下了最後通牒,知道母亲的一生已经提前做完了总结,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次踮起脚尖旋转,万籁在自己昂首行走了很久的道路上突然看到了道路的尽头,孤零零矗立着一座比她还高的墓碑,天上传来朦胧的声音告诉她:“你擡头看看,那墓碑上盖着的红布,你将其取下戴在自己的头上,它就会消失。”
万籁啐了墓碑一嘴,她见到墓碑上并无名字。
从病房的窗口望出去,远远地能看见连成一片的灯光,前些年的城市规划方案里将那里划为了开发区,从七贤桥到文华大道这一片将被建设成人流量巨大的旅游观光区。如今观光区的建设进行到一半,听说工程的承包商却卷款跑路,留下不知所措的政府负责人看着成片的烂尾楼发呆,这位见钱眼开的承包商只给这里留下了一路的廉价霓虹灯,在日落时分亮起,让人梦一下曾幻想过的辉煌。
“继续写吧,那会是一个好故事。”万籁想起了归鹤说的话,她承认那是个好主意,文学院还算有点本事。不过她现在想不了太多别的事,这几天来她都太累了,坐在医院的木板凳上,很快万籁就睡着了。
不一会儿,她听到头顶传来鸟雀的鸣叫,伴随着树叶在风中拂动的沙沙声。万籁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广袤的森林当中,森林一眼望不到头,她也找不到出路。在每一条盛开着鲜花的道路尽头,都会出现那个盖着红布头的墓碑。她把每一条路都走完了也没有走出这片森林,她蹲在地上大喊救命。
一只狐狸听到了她的呼救,从石头後面探出黑鼻头,蹭了蹭万籁的手臂。
“狐狸,你听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