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
这场重逢时隔了十六年之久,在我和父亲都无比熟悉的一片黑暗当中,我终于见到了他——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年轻男人,还戴着他的金边眼镜,有一角碎裂了,应该是在明光乡的时候摔坏的,比起父亲,他看起来更像我的兄长。我定定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都这麽大了啊。”他先说道。
“对不起。”
“对不起什麽?”
“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遭遇这种事。”
他笑了,同合影上一样的轻松,他向我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坐吧。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于是我们端坐在无边的黑暗里,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对谈。
从明光乡出去以後我大睡了一觉,之後就什麽也不记得了,那声“父亲”就是我作出的最後一句预言,和我的过去一起永远留在了明光乡。我不记得村支书,不记得亲生父亲的模样,不记得自己曾经又盲又哑,也不记得自己能够预言未来的事,全都不记得了。我得说得知来龙去脉是一件比较痛苦的事,若我从未出生,父亲就不会遭遇这样的事。
他告诉我,“我知道你很内疚,但是完全不必这样。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说明我完全接受他可能带来的後果,就算不是在葬礼上遇到你,而是普通街边的小孩,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我还是会这样做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一件事的所有走向都是先前累积的结果,你不必怪罪到自己的头上。”
但死而复生这种事过于离奇,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我身上的这种特异能力,不也是没有来由的吗?以前我也常常想它的源头是什麽,但一想起来就没完没了,还不如和它共生。”
父亲说得对,没得选择又避免不了的东西,我只能学着运用他。我在大约十岁的时候发觉了自己的特殊之处,那时候我还跟着母亲在各个城市漂泊停留,我在那个镇子上的玩伴是一个照相馆的胡子大叔,无聊了总待在他的照相馆里把玩拍照道具,他拍小孩子多,桌上就堆了很多塑料水果,弹力玩具和假花。那些玩具捏起来很软,我会坐在椅子上捏着玩一下午。某日他去隔壁的小商店里买烟,我就躲到他的工作台後面想要吓他,那还是我头一回藏到那里,也是头一回看到他的工作台上还摆着一张照片——
胡子大叔和另外两个我不认识的老年男女的合影。因为好奇,我拿住了那个相框,往事如同涨潮的海水将我淹没。
而当我再擡头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并不在胡子大叔的照相馆里,而是身处一片无垠的黑暗中。其实我从小就怕黑,看到周围这般景致,我呆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一句问候落在我的头顶上,“小朋友,你从哪儿来?”
那对男女手挽着手站在我身後,女人脸上面带和善的笑容,男人则没有什麽表情,他很高,比胡子大叔还要高。我被这怪异的经历吓坏了,和女人七嘴八舌地描述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是怎麽来到这里的解释清楚。她始终笑眯眯的,听了我的话之後告诉我:“小朋友,我们需要你帮个忙,之後你就可以回去了,好吗?”“帮什麽忙?”我问。
“你呢,回答我一个问题,再回答他一个问题,就是帮我们忙了。”
这有什麽难的,我自然答应了她。那女人便问我,“小朋友,你认识的那个胡子大叔,现在过得好吗?”
胡子大叔有一间自己的照相馆,这个镇子上的人都认识他,他每年都帮幼儿园拍摄演出照片,小学和初中的也经常来拍一些证件照或者集体合影,他会分给我小糖果和牛肉干吃,我还见过他给母亲送过一卷胶卷,胡子大叔的脾气很好,我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想来他过得是不错的吧。
“很好。”
轮到旁边那个没有表情的男人问我:“小孩,你认识的那个胡子大叔,他是个好人吗?”
“当然啊,我可喜欢他呢,我们学校的好多人都喜欢他呢。”方才涨起来的潮水在一秒之内退去了,眨眼间我又回到了胡子大叔的工作台後面,他正好从门口晃进来,给我塞了一包牛奶糖。我迷迷糊糊地还没有理清楚刚才发生了什麽,只记得母亲听我说完这件事之後站在窗边沉默了很久。
“她後来有说什麽吗?”父亲问道。
“和你说的一样,想不明白这事儿是如何发生的,那就和他好好共存,搞得我那段时间很狂热地相信世上存在魔法,而我恰好学会了。”
“谁说这不能是魔法呢?”
如果是母亲在这里,她大概也会这麽回应我,他们的说话方式可真像。这让我想到母亲离开之前说的一句话。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多少个都可以。”
“母亲说她会和你一起等我,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他这麽说着,却没有立马向我展示母亲来过的证明,而是从漆黑的地面上捧起一抔沙土,我确信在他将双手擡起来之前那地面空无一物,但他举到我面前的时候,手中确有一捧黄沙。
“过去我目睹过的人生,大概就有这麽多,如今他们都已投胎转世去,留在这里的就只有一粒沙子。”
“沙子……”
“对啊,沙子。无论多麽壮阔的历史,都是由人构成的。宏观上似乎是那些影响重大的历史事件组成了过去的时间,但你仔细看看,是无数的人组成了这些事件。没有人,就没有历史,也就没有时间了。我知道你喜欢大海,那就想想沙滩,是无数的沙子构成了曲折的海岸线,我们,就是关心沙子的人。”他捧着沙子的神情仿佛农民捧着丰收的稻谷,“回到泥土中,是所有生物共同的结局,这结局无法避免,只是形式不同,或早有预料,或突如其来,它的到来经常伴随着当事人的遗憾。麻雀或许没有遗言,但人会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就成了心头的念想。你也知道了,有所留恋的无法转世,会永远留在陈旧的伤痕中,有我们这样的中间人,能免去很多人的痛苦。”
“我可能没你这麽伟大。”
他笑了,“那有什麽关系,我是我,你是你,你会因为别人和你的选择不同而谴责他十恶不赦吗?”
但这些沙子是我了解父亲的必经之路,他将手中的沙子一粒一粒地拈出,我感到周身再次没入齐胸高的水中,和当年在胡子大叔的照相馆里那次的感觉一模一样。
唉,各位,我时常感到遗憾的是,我无法通过文字向你们再现我当时看到的情景,只能用尽我苍白的语言来尽力描述——那些沙子落入水中就成了繁星般的一点一点,环绕我和父亲的水面就成了银河,代表不同人的沙子也各自有着不同的色彩和声音,有些竟比星云还要绚烂。我伸手,这些色彩都从我的指缝中流过,他们伴随着父亲的讲述,带着我走过某人的一生。
我说不上来父亲讲了多久,那种情况下时间比我的语言更加苍白,等到他终于将手中的沙子几乎全部沉入水中,最後留在他手上的东西才显露出面貌来:一颗珍珠。
这便是母亲,她没有欺骗我,她的确来到了这里,和父亲一起等待我的到来。
“母亲离开你之後,还继续旅行了很多很多地方,她说要写一部关于你和这些人的小说,我来之前她写完了。”
“这部作品叫什麽?”
“你应该挺熟悉,《倦鸟归林》。”
他熟悉得不需要时间来回忆,“万籁啊……我理解她的动机,但我还是觉得她应当好好活着。”
其实母亲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会离开常歌市,尽可能地和更多的人打交道,看见人们是怎样活着,然後用文字记录下来。她说文字是记忆最好的载体,即使□□和记忆消亡了,只要文字记录着,总有一天会被人读到,重新焕发出生命来。还有照片,她到了一个地方就会拍很多很多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成了她文字的作证,让其他人,让我,在很多年以後也能通过照片,见到属于一个人的,活生生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