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南半夜里醒过来,家里的人都睡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脑袋里像凭空被人插了把刀一样疼。呼吸时他闻到自己嘴里的酒气,是一种非常干涩的丶发酵过的水果混杂着茶叶的味道。他下楼去找水,蹑手蹑脚地踏在走廊上,路过他姐姐房间的时候,忽然想到孟元珍也在里面,不由得加快脚步,像她会突然从那扇门里跳出来似的。
楼梯转角的墙壁上开着一盏圆圆的小电灯,在空旷的黑暗里格外瘆人。煞白的光线底下,地上有条黑乎乎的东西,少南摇摇晃晃地蹲下一看,原来是支钢笔。
他正疑惑家里没见过这样东西,忽然想起是白天朝工厂里那个年轻人借的,就捡起来随手揣进裤袋。少南漱了口回到房间,坐下来的时候,那支笔顶在裤子口袋里硌着他,他就把它掏出来拿在手里。
那是一支非常老旧的黑色派克钢笔,银色的金属笔帽,拔开之後,发现笔筒已经拧出几道细细的裂纹,多半不是什麽值钱的东西。少南眯着眼睛,打算明天叫父亲的司机带去工厂还给人家,不料手上一滑,钢笔直坠下去,像把剑似的戳进地板里。少南“哎呀”叫了一声,赶快拔出来瞧,笔尖已经砸弯了。
少南颓然地拉开抽屉,把那支笔往里面一塞,仍旧倒过头去睡觉。第二天他有意中午才下楼,就见秀南背对他蜷坐在沙发里,擎着镜子,一只手在脸上左摸右摸。他故意打个哈欠,道:“姐还没出去?苏南去念书啦?”
秀南扭头瞥他一眼道:“你早得很!人家特地等你等到十点半,你连面也不露。”
“谁?谁等我到十点半?”少南说完又恍然,“喔,你说孟小姐——我喝多了呀,忘了她在这儿,可我并没叫她等我呀!”
秀南从镜子里照着他,冷笑一声:“在我面前还装什麽?”
少南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懒洋洋躺下来,说:“别急嘛。爸爸都不急,你急什麽。”
“你是不急,可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总要提一提了。”
少南吃吃地笑:“她急着嫁人哪?”
秀南把一只光溜溜的脚在皮沙发上用力拍了一下,趾甲上涂着蔻丹。“你这人真狼心狗肺!元珍蛮喜欢你呀,你还不领情。”
“领也不是这麽个领法。你统共就一个弟弟,舍得叫我这样早结婚?”
秀南忿忿地一笑,不再说什麽,从墨绿色丝绒长睡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粉,对着镜子扑了几下,起身上楼去了。“我才懒得管你,彼德宋来找我吃点心,你可别涎皮赖脸地跟着来。”
少南“嘁”一声笑:“我看你才是急了。”
隔着客厅的玻璃,可以看见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马路上。少南趿着鞋一路穿过花园,夹道两侧种着矮冬青,花匠在灰绿的枝叶上装模作样剪了两刀。车窗摇下去,彼德宋戴着金丝边圆眼镜,歪出半个头,用德语说“早上好”,德国话只有这句他说得最好听。
少南的衬衫皱了,半边塞在裤子里,另一半耷拉在外面,冻得直抖,头发也没梳。彼德宋打量他几眼道:“啧啧,这宿醉未醒,去哪里玩回来的?”少南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咕哝道:“陪人去百乐门。”彼德宋才一撇嘴,少南又抢着辩白:“应酬麽,不好不去。”
彼德宋笑道:“你向我解释不着。再说舞女有什麽稀奇,柏林那些俱乐部,漂亮小男孩吸完吗啡跳脱衣舞,上海滩有这种地方?说出来吓死人。谁不知你那时候跟弗林斯在俱乐部里鬼混。”
少南脸上陡然变色,低声警告:“别胡说!”
“好的好的,我晓得侬是正派人,是非常严肃地轧朋友……”
少南跺一跺脚,“你还要说?”
彼德宋闭了口,少南又讪讪地找话来说:“那麽我有件事要问问你这正派人,哪里有修钢笔的?”
“钢笔有什麽好修?去永安见一见谈雪卿,四块钱。”
少南想要解释,忽然觉得这对话叫人十分疲倦。这时秀南已经迅速地换了一件果绿色旗袍匆匆跑来,胸前荡着一大串珠链,披着雪白的长大衣。彼德宋下车迎她,隔着花园远远地朝她笑:“不要跑了,看摔一跤。”
秀南挽着一只崭新的杏仁色小手袋,少南看见,便打起精神恭维道:“到底密司脱宋会挑东西。”秀南立刻露出得意的神气,道:“永安买的,你要不要,也买一只送给元珍呀。”等不及他说话,两个人已经“砰丶砰”钻到汽车里,绝尘而去,排气管向着灰土路突突呛出几口黑烟。
午後的虞公馆沉默着,一束稀薄的阳光冲破高且窄的玻璃,虚弱地扑在地毯的长绒里。老妈子在厨房削冬笋,低低开着一部主人家不要的老式留声机,有女人从那黄铜喇叭里咿咿呀呀地吟哦。唱片也是旧的,少南听着,大约是他初去留洋时的産物,调子十分陌生。
要不是彼德宋提起,少南几乎已经忘了弗林斯。现在,在宿醉的混沌中,少南又看见自己在柏林腹地的俱乐部里挥霍的很多个夜晚:油蜡皮沙发上残留着上一桌客人泼洒的鸡尾酒,巨大的灯罩低垂,笼起一团橙色的光晕,在暧昧的空气里摇摇欲坠。男人和男人,公开地丶理直气壮地在同类的视线下调情。弗林斯大概也把他忘了罢?一定是。不然还能怎麽样?轮船一离港他们就完了。
少南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皮革那种带点野性的气味,跟弗林斯常穿的外套很像。在梦里,日耳曼青年的金发在他小腹上揉动,旅馆房间黑着,弗林斯碧蓝的眼睛在深夜里热烈地注视他。
冬天黑得早,都没留意太阳什麽时候偏西的,客厅里一股湿冷的潮气。老妈子当他还没醒,不敢开电灯,躲去佣人房里说小话。少南头昏脑胀,弗林斯早已眉眼模糊的面孔在他跟前晃着,令他一边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无数个濡湿的丶慌张的夜晚,一边又睡着了。直到自鸣钟敲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老妈子适时出现,像专门等着他似的,说:“少爷,老爷叫你。”
少南到他父亲虞鼎钧房里去。两个人都不常来这间屋子,少南对房里的摆设和对他父亲是一样的陌生。他低声说了声:“爸爸。”
鼎钧穿着一件长褂,满身绣着如意纹,胸前一溜盘扣,正坐在红木贵妃榻上吸烟斗,从云雾缭绕里擡眼一瞥。少南立刻被这不在乎的一瞥刺痛了,不客气地道:“爸爸怎麽今天没在那边?”鼎钧前年新和大世界的一个舞女打得火热,但又不愿意同她正式结婚,“那边”便是小公馆里。
鼎钧看一看他身上的衬衫,摆出厌弃的神气:“像什麽话,好不容易出来做回正事,倒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回来也有几个月了,到底是什麽打算?”
少南不做声,鼎钧便一连串地说下去。从他在下只角给人家当学徒开始,寄人篱下,能攒下这份家业多麽不容易,儿子游手好闲,总不见得做父亲的管到死。“人家出洋是政府赏识,吃公家丶住公家。你出洋,我一块洋钿一块洋钿省下来掏给你。”少南无可反驳,只好说:“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感激爸爸。”鼎钧忽然想起什麽,又愤然道:“你回国以後去看过你母亲没有?”
提到他母亲,少南脸上立刻十分难看,但仍然捺住性子道:“去打扫过的,也烧了纸。”鼎钧才不说话了,狠狠吸了一口烟。
少南透过烟雾看着他父亲,还不到五十的人,电灯下脸色青白,已经显出憔悴的老态。当然,这憔悴同他母亲没有关系。少南十岁时,虞太太死于心衰,那时鼎钧已经搬去小公馆四年多,当时的姨太太是个从长三书寓出来的妓女。
所以在少南的印象里,他母亲总是在一种茫然等待的状态,而且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定,“你爸爸总是要回来的。”虞太太是一个旧式的女人,尽管住着洋房,行动范围却始终不大超过自己的房间和客厅,卧病以後则进一步缩小范围到她那张红木架子床。
实际上少南和秀南都清楚父亲日渐疏远的轨迹。一开始,是隔三岔五醉醺醺地回来,从佣人偶尔没藏住的闲话里,他们知道了“长三堂子”,随後,“长三堂子的女人”渐渐明确为某一个具体的名号。起初少南以为父亲是在逃避一种固定的婚姻关系,後来才明白,他是在逃避他母亲本身,只有她死了,鼎钧才算真正同她解除捆绑,告别入赘学徒的耻辱历史。
虞太太死後,鼎钧很快不要那位姨太太了,搬回公馆里来。然而在少南,一个突然降临并且对什麽都不满意的父亲不如压根没有。一见到父亲,他就感到憋闷的痛苦,因为过去彼此实在不熟,所以什麽都不习惯。对父亲的描绘几乎全在想象里完成:殷勤巴结干娘的鼎钧,流连在堂子里的鼎钧,在厂里骂工人的鼎钧,在他母亲面前不耐烦的鼎钧……这许多的鼎钧糅合在一起,却无法合理地变成他的父亲。
但少南从虞鼎钧那里学会了避而不见,一到年纪,他立刻出了洋。
少南站在那儿不说话,鼎钧从嘴巴里“噗噗”往外喷烟,沉默半天才嫌弃地道:“你姐姐睡了?”实在无话可说,才想起这家里还有另一个人。少南随口答:“是的。”鼎钧便摆摆手让他回去。
少南路过他姐姐的房间,门半掩着,梳妆台上独亮着一盏绿色罩子的小台灯,灯光碧莹莹地照着衣橱。床上摊出许多衣服,锦地绉旗袍丶毛葛长裙丶乔其绒罩衫,还有几双肉色丝袜,一眼望去仿佛许多个柔软无骨的人形。
少南去大门口找了个听差问大小姐回来了没。听差说没有。少南有些隐约的慌张,赶忙打电话给宋公馆,漫长的“嘟——嘟——”声在深夜里显得尤其叫人惶然。一个睡眼惺忪的仆欧来接,说少爷上午出去就再没回来过。少南挂了电话,又觉得自己应当放心,他姐姐和彼德宋在一块,那有什麽好说的,他们已经订婚了。
少南原本想等什麽时候碰见修笔店再把那支钢笔送去,但很快他就把这事给忘了。十一月他约了几个朋友去南京玩,彼德宋也在里面。临走前,秀南反复叮嘱他要给元珍带点东西。像进城赶集似的大包小裹地买土産,在少南看来非常丢人,但他还是提了两只鸭子回来,油汪汪地包了两个纸包,拿麻绳捆着,一手一个上了火车。少南把鸭子送到孟公馆,门也没进,只叫听差送进去。这两只鸭子无形中充当了他的替身,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在孟家的餐桌上取悦元珍,自然无需他本人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