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卿走进弄堂,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正在那两道窄墙中间踢毽子,都是齐耳短发,穿着教会学校的翠蓝布制服。因为不收学费,附近的女孩子多半是念教会办的女校,只是得读圣经。
书卿叫了声“碧娴”,其中一个小女孩子停下来,歪着头看他。书卿道:“还没吃饭?”他妹妹碧娴一吐舌头,压低声音,怕人偷听似的道:“妈刚烧呢。”
一进门便听见蔬菜下锅,“滋啦——”惊天动地的一声。书卿穿过客堂,因为这房子通风不好,油烟散不出去,都盘旋在仅有的一颗灯泡底下,使得整个屋子烟熏火燎地昏暗。锅铲叮叮当当地敲着,他母亲的骂声从竈披间直冲出来。
“人都有爷娘的呀!换做是我,我可做不出!人家上有老下有小,我将心比心想一想,做不出的呀——当谢家没男人是伐?”
书卿站在门口一探头,“妈怎麽了,发这麽大的火。”他笑着。
一问缘由他母亲更气,喉咙也高了一个调门道:“我这人哪一点不讲道理?从搬进来第一天就说好的,干什麽六点钟占着竈台?叫孤儿寡母老太太等着你挨饿,你摸摸脸上臊不臊得慌!”
谢太太连诉带骂说了快一刻,书卿才听明白,原来他们楼下的房客说老婆病了,煮小米粥用竈台的时候久了点——为了节省开销,他们把客堂中央隔开一面木板,租给乡下上来做工的夫妻两个。
“算了算了。”
“哪能?你现在阔了是不是,什麽都算了算了,”他母亲竖起眼睛瞪他,立刻扯出上一次的事来佐证,“夏天那会儿还偷着用我的油,打量谁不晓得?”扯开嗓门对着客堂里,生怕对方听不见。
“看锅要烧干了。”
他母亲不情不愿地掉过脸去。锅里正在炒一盘烤麸,看上去浓油赤酱的一团漆黑,收过汁,想想又添上半勺盐,味道重点,省菜。竈披间点着一盏煤油灯,照着谢太太的圆脸,常年地挂着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以致眉心自然而然地长成三道竖纹,但那两条弯眉下的眼睛十分漂亮,是典型东方美的丹凤眼。谢太太擡头见他还在门口,没好气地道:“别站在这里碍事,去叫老太太吃饭。”
书卿扁一扁嘴,扭身往楼上去了。他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妹妹碧媛,正坐在黑洞洞的堂屋当中,手里打着一只毛线手套,显然对刚才竈披间的对话听得十分清楚,向他一摊手,耸了耸肩。
书卿沿着狭窄的楼梯咯吱咯吱地攀上去,这房子整个地光线不佳,脚底下一不留神就容易踩空。谢老太太有许多只柜子并排站在角落里,从陪嫁的铜扣大木箱到比较新一个时期的五斗橱,纪年标本似的,塞满了旧衣裳,鞋面丶被褥和一些永远不会用到的东西。
阁楼里挨墙靠壁放着一张床,谢老太太坐着,两只小脚悬空,垂着头,一动也不动,木然地像个雕像。书卿蹲下来道:“走吧,我们下楼吃饭去。”
“吃饭……才吃过饭,怎麽又吃饭?”谢老太太茫然地擡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珠转了两下,梦游似的。书卿耐心地道:“已经快七点了,该吃晚饭了。”老太太咕咚一声跳下地来,“吃饭好,有饭吃是好事。”
她虽然矮小,但身上颇有些赘肉,叠穿着两件棉袄,从脖颈到脚踝都圆滚滚的,但接下去就戛然而止,终结于一双尖角的布鞋。她左脚有些跛,因为楼梯每一级都很高陡,书卿几乎是在身後抱着她。谢老太太道:“你不要拦着我,我走得很好。”书卿不响,从阁楼下了两道楼梯到客堂里,脊背上已是汗涔涔的。
桌上只有一盘青菜丶一碗烤麸。谢老太太吃饭十分机巧,用热水把那一碗米饭泡成粥,很快地喝光了,空碗筷往桌上一撂,坐在那里顺次向每个人脸上看着,不认得似的,露出诡异的笑容。
“洪升呢?”老太太突然问。没人说话,她又道:“洪升收摊回来了没有?”
“不回来了。”谢太太咕哝。
“你去街上找找他。”
“死了八年了,叫我把骨头挖出来给你?”谢太太冷笑。
头顶的那一只灯泡像只毛栗子似的,在油污上裹着灰尘,由于瓦数不够,永远是暗黄的,像神秘的电影片的开场。碧媛的筷子“哒哒”地划着碗底,板壁後面那户租客的女人轻声咳嗽,“啃啃”两声,立刻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啃啃”又是两声。老太太突然把桌子一拍,坐到地上去,谁也没有看见她是怎麽坐下去的。
“我的儿你死得冤哇!一定是这贼娼妇害死你的!来路不明的野女人不能往家里带,不能怪我没早告诉你哇!人家勾着外头的野汉子谋财害命来的呀!”
“谋财害命!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家里哪样东西不是我赚的!”
老太太放开嗓门嚷道:“嫁过汉的女人,花头多得来!”
他们家开着半扇黑幽幽的木门放油烟,那门口正好经过了一位太太,装作捋头发,迅速地朝堂屋里窥探了一眼。书卿起身去关门,他母亲把碗一摔,跳起来叫道:“叫伊看!别人屋里厢在唱戏对伐!”
老太太仍旧干扯着喉咙嚎着。
家里吵得这样爆裂,在碧媛姐妹看来,却是每天例行的一场公事,习以为常。两个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把碗里的饭扒完,自己拿碗出去洗。碧媛上个月已经过了十七岁,矮小的碧娴跟在她後面,像个尾巴似的,绕到老太太身後,一扭身躲过她呼天抢地拍着大腿的手臂。谢老太太蜷缩在桌子底下“哦哦”地呜咽。书卿默然了一会,终于觉得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便把碗筷一放,起身上楼去了。
书卿躺在床上,天色已经完全的黑下去。床头一盏绿罩子的小台灯旋开了,橙黄色的光线温柔地弥漫在窄小的亭子间里。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小说,翻到上次折了角的地方,瞪着上面的铅字发呆。楼梯“咯吱”一声,隔了好半天,极其缓慢地又“咯吱”一声,是谢老太太拖着一只跛脚上楼来了。书卿竖起耳朵听着她蹭过走廊丶掩上门丶再拖着脚走过房间,不用看也知道,她仍旧是参禅一样坐回她的床上,在黑夜里把眼睛瞪得炯亮。至此,这房子才算是安静下来了。书卿的房间有两扇狭长的窗户,窗下是羊肠似的弄堂,有几个小男孩子哒哒地从楼下追着跑过去,远远传来几声老人的喝骂,中气十足地咳痰,“呸”地吐掉。
尽管每天回来都要看这样一场闹剧,书卿还是希望这房子尽可能地能够像个家的样子。他从皮包里摸出两只牛皮纸的信封,把其中一封拿着,蹑手蹑脚地到他妹妹的房间去。谢太太正坐在碧媛床上,借着煤油灯打一件红色的女式绒线衣,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占据女儿们的房间做一些针线活,这样就可以只开一盏煤油灯而不需要用到堂屋里的电灯。书卿关上门,把信封放在她装毛线的竹篾簸箕里。谢太太头没擡头,却拿起信封,就着开口看了一眼,抽出钞票数了数。他母亲在那里当面数他的工资,书卿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就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谢太太数完钱,脸上终于缓和了一些,道:“正好明天带老太太去医院。”书卿道:“我也请了假的。”谢太太露出一些惋惜的神气道:“本来你这一份收入省点用也够,一去医院,这个月又紧了。你以前教的那个小孩子,蛮好继续教下去的。”
书卿一怔,低下头,面颊有些发热,道:“人家说了,要搬回乡下,不打算再请先生了。”谢太太道:“或者我搬来同你妹妹挤一挤,再空出一间屋子赁出去。”书卿摇摇头道:“不好,这和楼上楼下住的又是两样,要人家都是女眷,恐怕难找,我再想办法吧。”
谢太太的两根毛衣针急雨似的撞着,欲言又止,在那阴湿湿的冬天的房间里,听着使人怆然。书卿只觉得和她在同一个空间里共处,就有无数的压抑和疲倦。当然他们这样的家庭,是理所当然叫人觉得疲倦的,多数时候是因为钱,也有时候不仅仅因为钱。书卿从他母亲那里出来,路过楼梯口,被人把手臂一拉。碧媛悄悄笑着喊了声“哥哥”。书卿问:“怎麽?”碧媛道:“我们学校里排舞台戏,说好大家一人摊个份子,买演戏穿的衣裳。”书卿笑道:“那不巧,你来晚了,你跟妈要去。”碧媛把脚一跺,“从妈手里能要到钱?”
书卿不响,但在黑暗中碧媛看见他已经动摇了,她就知道他一定会包容她小小的幻想世界,“只要一块钱,”她乘胜追击,“跟人家讲好的。”
“好了好了,“书卿摆出辩不过她的神气,“衣裳别往家里带。”
碧媛攥着一块钱的票子,蹑手蹑脚地从他的亭子间里走出去,他留给自己的那只信封又微不可见地薄了一点。书卿站起来拉窗帘。这间屋子和弄堂另一侧的人家相对,夜深了,对面已经关了灯准备睡觉,他的面孔出现在冰凉的玻璃窗里,苍白的,看不出颧骨上是否带点血色。他母亲提到以前到人家家里做先生的事,是听说了什麽?——不会的,那天他们闹得那样难看。而且这种事对方好意思往外讲?那之後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也许以後也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