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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咖啡(第1页)

医院附近有爿公园,中午有些病人让家属搀扶出来散步,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公园里空无一人,梧桐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地上。书卿走得很慢,比手掌还要大的梧桐叶在他脚下断了,发出轻微的脆响。少南假装扶围巾,偏过头去,看见书卿身上只有一件衬衫,他就有点懊悔提议走路了。书卿不同他交谈,说是散步又不像,少南把鼻子埋在围巾里,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呼哧呼哧,像只兴奋的大狗。

天黑了还有客人造访,仆欧大感惊诧,但也很殷勤地安排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这时候西餐馆子里电灯已经很常见了,但这一家店仍然坚持用着煤油灯,玻璃罩子微妙的弧线,仿佛一只手握在女人腰胯之间,橘子似的光圈刻意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氛围,跟拉不起电的人家只能点煤油灯的心境自然迥异。咖啡端上来,酱油色的液体装在两个小瓷杯里,仆欧又把一只锡壶放在铺着格子桌布的小圆桌中间。该有的都齐了,接下来不得不开始聊些什麽。书卿矜持着没有动,那张西式圈椅似乎过于宽大,使他觉得自己的坐姿十分僵硬。他忽然有种错位的疑惑,到底为什麽要和虞少南这麽一个少爷坐在咖啡馆里?

玻璃窗前挂着薄纱,少南向外看了看,道:“抱歉,我还有几句话和司机讲。”说完起身出去了。他一走,书卿立刻松懈下来,隔着白蕾丝纱帘,模糊地看见少南站在路边和汽车夫讲话,举手投足之间显得他比实际更年轻,还是未涉世事的学生一样。

当然书卿早从同事那里听说,虞老板的少爷新近留洋回来,和他同年。这令他忍不住想到,一个人的风貌固然有长相的因素,更多却是被生活影响着。书卿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十分卑劣,于是摇头笑笑,随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马上皱着眉打个冷战。他只看过报章上的咖啡广告,作为所谓西式生活的标志,没想过酸苦得难以下咽。一转头,少南已经回来了,“我叫他就在门口,等会儿先送谢先生。”

书卿还是说,那真不好意思。少南笑笑,一面把那只锡壶拿起来,往杯里兑些牛奶,又打开桌上原本放着的一只小罐子,舀了一勺糖粉加上,书卿便微妙地涨红了面颊。他不作声,仍然坚持擎着那只小白瓷杯,里面荡着一盏煤油灯的亮光。

少南从怀里摸出一只长条的盒子递给他,“差一点又忘了,我今天本来是要把这个还给你。”书卿接在手里,见是康克令的盒子,不禁十分困惑。少南连忙解释:“是你那一支,我怕掉了,所以找了个盒子装着。”取出来在指尖上一划,墨迹却是好好的。

“谢先生说了,这是很重要的纪念,所以我特地去问了好几个朋友,究竟给我找到一个师傅,手艺灵得不得了。”

书卿心里一动,低声回了句“多谢”,少南却忽然腼腆起来,含混不清地说,没有没有,是我不小心。又问:“谢先生是会计呀?”书卿把笔插回口袋,盒子留在桌上。他今年刚从国立商学院出来,到厂里上班没几个月,做出纳和记账,部门里有位老先生将要回家颐养天年去了,所以新聘了他和另一位小姐。他不想跟虞少南多聊厂里的事,很快换了话题。虽然这年代都讲劳资关系了,到底还是虞家的産业,难免瓜田李下。说到读书时候,少南自嘲道:“譬如我挥霍惯了的,才半年就把马克花得精光。拍电报回来要汇款,谁知等等也不来,黑面包吃了一个礼拜,只好去学校剪草坪赚生活费。”说完哈哈一笑。书卿也笑了,“我那时是教一个小孩子念数学,每堂课一块钱。”

他话就说到这儿停住,但心里已经惯性地一路往下想起来了。那小孩子有一个哥哥,在圣约翰读机械,每个礼拜天放假回家,网兜装着一只灰扑扑的篮球,教会学校里篮球是必修。在客堂碰见书卿,礼貌性打个招呼,然後从竈披间钻到後院去洗澡,把尘土气和汗味留在他身後,暗示着起跳投球时手臂和胸口上肌肉的线条。机械生在水龙头前脱掉汗津津的上衣,就着一盆冷水擦拭脊背和腋下,无法忽视的体毛随着动作若隐若现。书卿向他弟弟——刚念初中——说,我们来看,这道题目求证三条线共通一点。然而机械生沾着新鲜水迹的半截裸体,从虚掩的两重门後直通到书卿心脏里,使它突然拥有了异常的振幅。

机械生偶尔和他聊几句学校里的事,在一个礼拜一个礼拜的积累中,书卿推断他尚未订婚,也没有在学校里交到女朋友,其实原本和他无关,为什麽偏偏揣测这些,他不敢深究其中的因果。

咖啡冷了,书卿道:“天色不早了,想必你们老太太还等你吃饭。”少南沉吟一下,忽然擡头说:“我母亲已经不在了。”书卿一时语塞。上次见面以後,他的确问过别人几句虞老板的少爷,但同事里不便打听太深,这件事却从没听人说起。“她从有我妹妹以前,心脏就一直不大好——所以今天看见谢师母,我总有点手足无措,我最不会跟上了年纪的太太打交道。”

书卿微笑着说:“你大概也觉得我母亲难相处……我们家里,是有一点复杂的。我们兄妹三个,还有老太太,都是她一个人撑着……不得不强硬一点。也许有时候她讲话不那麽好听……可也是因为这一大堆人的缘故。”这个不长的句子被他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句读後面都要思考很久似的停顿一阵。少南忙道:“那的确是很不容易。”书卿又道:“你父亲一直没有续弦,倒很可贵。”少南撇撇嘴,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气,“可贵什麽,他小公馆里的人走马灯似的,随便什麽舞女歌女都能充作姨太太,难看死了。”

这话在书卿听着异常刺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微笑道:“你没必要这样。”少南不解,书卿又补充道:“如果你是想让我觉得平衡的话——这些事其实不必告诉我。”少南噎住了,微笑着低下头去,擡手摸了摸鼻尖,在那暖红的灯光下,眼睛紧张狡黠地眨了眨。书卿端起咖啡,沉默地把那一杯难喝的东西吞下去了。有一瞬他觉得虞少南尽管冲动丶不成熟,却无端有种真诚,当然这真诚建立在优渥的基础上,假使不是今天这样的场景,他们或许会成为亲密的朋友。但虞少南于他而言,同时又是一种不适的刺激,像急景凋年走在街上,看见满地红纸屑,是喜庆,但借据也要还了。

“走吧。”书卿说。他拦着少南,不让他掏皮夹子,“今天算是我向虞先生的致谢。”

书卿叫拿账单,仆欧把写着金额的纸条送过来说,先生,两块钱。衬衫口袋里那只牛皮纸信封,一面用粗自来水笔写着“谢书卿”,“卿”字的三瓣分得很开,大约是写的人对这个字十分陌生。封口被胶水黏过又撕开,只留下一串毛糙的痕迹。书卿知道少南正在看着他的动作。信封里仍然是那几张旧钞票,并没有因为他的凛然就变多一些。书卿抽五块钱出来,仆欧朝他的信封看了几眼,没说什麽,接过来走了,反倒是少南感到惶惑,他从来没交过用不起皮夹子的朋友。少南紧张地注视着书卿,生怕那双眼睛里突然露出卑怯来,但书卿只是坦然地用手指在那片折痕累累的牛皮纸上摩挲着。侍应生递过找零,他依然装回信封。少南不禁肃然起敬。

直到上车,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倒是汽车夫开口了:“少爷,您可别忘了这点心哪。”往副驾驶的位子一努嘴。少南连忙欠身把那盒老大房提过来,道:“今天原本是想到家里拜访的。”书卿笑道:“不行,这真的不好意思了,一支笔而已,根本不至于这样。”

少南也执拗道:“嗳,我已经买了来,你不要我才不好意思。”推了几回,又说:“今天看见的那位小小姐,是你妹妹麽?这个送给小小姐吃——家里有病人,难免顾此失彼,我也是经历过的。”书卿便不再言语了。车里一时间又沉寂下来。入夜以後路上没什麽人,汽车夫把油门踩得飞快,车子几乎是呼啸着开向南苏州河去了。

在发动机的嗡鸣里,少南低声说:“我认得一个医生,你如果不介意,我改天请他去医院里看一看。”书卿犹豫一下,也轻轻地道:“我们老太太在医院里应该也住不久,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他到家里来呢?”少南一口答应:“不要紧,都是朋友。”思忖片刻才明白,所谓在医院里住不久,并不是很快就能痊愈,而是付不起住院费的缘故,少南喉咙里顿时涌上一种复杂的酸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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