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钧不喜欢他去小公馆里,少南猜测,总是因为姨太太年轻。古时候的小说常写到这种事,少爷同大不了几岁的姨娘互相眉来眼去,背地里算计老爷子的钱。儿子长大以後就成了外人。鼎钧已经发现自己老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老了,那是真的开始老了。
鼎钧戴一顶黑色小檐礼帽,摘下来,扣在大衣架上,少南以前没觉得他的头发这样白,从鬓角往头顶漫上去,最高处倒是一片灰,像涂反了颜色的雪山。男人过了五十岁往往秃顶,鼎钧还算茂盛,少南记事的时候正好错过他父亲剪辫子,没见过鼎钧从月亮门留起来那段丑的时期。其实鼎钧现在也不难看,比起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爷,他还算讨舞女们喜欢,像已经打了半宿麻将,尽管意兴阑珊,但胡了牌,还能打起精神再来两把。
走进来少南就知道他喝过酒,见面实在太少,眼神对上都像愣了一下。
“你姐姐快要生了,宋家打电话来讲。满月的东西提前备一备,规矩不要错,显得我们寒酸。”一坐下就说。
少南答应了,鼎钧又问:“苏南书念得怎麽样?”
“还可以。”
“她几年级了?”
“下个月再开课念中学。”
鼎钧有一段的沉默,似乎得拼命回忆才能记起这个女儿的来历。苏南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当时的姨太太知道了,哭天抹泪,闹得他心烦,不得不去长三堂子躲了好几个月,所以到今天也觉得这女儿是个累赘。
少南觉得自己当哥哥总还算称职,管妹妹上学,盯着佣人开销——有一回秀南特地打电话回来提醒他,说王妈手脚不大干净,但因为是苏南的奶妈,不便撕破脸,只好暗里提防。那时候他母亲已经病得坐不起来,苏南是王妈带大的。
都提到了,没问他自己,他也的确乏善可陈。少南坐在那有些发窘,红木椅子硌着腿,裤子都贴在肉上。“这几盆花可要搬去院子里晒一晒?”他急着找话,“这里洋台小,不比以前住石库门房子。”暗红的陶土盆挤挤挨挨,都在窗户框进来的那一小块阳光里,零星开着金黄色的小花。
“嚄,你还记得住石库门房子。”鼎钧一副不相信的神气。
还没阔起来的时候,住的是他母亲娘家的房産,一处小小的红砖房子。四五岁的记忆是片段式的,像从高处摔下来的烟灰碟子,隔上很久忽然在床脚下捡到一块碎玻璃:一排排棕漆雕花门扇围着天井,左边种苋菜,柔弱的绿叶子生着紫色的芯,右边种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秀南把玫红的那种摘下来,学隔壁药铺捣碎了敷指甲,触目惊心的一坨。
“这个叫做凤仙花。”秀南昂着头,张开手在他面前炫耀似的晃一晃。当然是没有染成,後来才知道不是凤仙,但记忆里总想着姐姐是个先知。少南从来不怀疑秀南对他好,哪怕父亲偏心得过分明显。他那两年的小褂和袄子都是鼎钧亲手做的:蟹壳青团花缎,皂色夏布,上身的一瞬有异常的凉爽。他得了新衣裳,特地去秀南面前晃一圈,嘴里“啧啧”作声,不然就是假装不小心碰掉点什麽东西,长大以後才意识到是种恶毒。他姐姐火起来就把他攘到门外,不跟他讲话,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
母亲替他系钮子的神情是一种可怜的欢喜,长大了他母亲才透露,鼎钧惟有那段时间像过一个丈夫。少南爬到椅子上隔着窗户看天井,等父亲回来吃饭,他姐姐仍然每天蹲在鼎钧的花盆跟前,那时候已经知道杜鹃染不成指甲,还是掐了许多丢在地上,往往是才开出来就掐掉了。
起初鼎钧只是嫖,少南记事那几年去堂子没那麽频繁,但搬了洋房又渐渐不大在家里看见他。公馆里改种冬青树,跟别人家一样雇佣人打理。石库门天井里种的东西早就死光了。想不到他老了又变成一个每天拿木瓢挨个给花草浇水的人,太普通,而且竟然有一样长情的爱好,简直不像他本人。
大概八岁,有一次鼎钧接他去看戏。已经开场了,可以听见单皮鼓急雨似的敲着,鼎钧钳住他的手腕飞快地往前冲,幽暗的长走廊上,一路喘着不耐烦的粗气,他好几回差点绊了一跤。
“慢点走……”
鼎钧不理睬,像巡捕房抓犯人似的拖着他。少南不明白干嘛这麽不喜欢还要他来,不过这话是没有说,他甩开手大叫:“太快了!太快了!”
鼎钧把他搡在墙角甩了一巴掌,掉头走了,留他在昏黑的过道里。他只能跺着脚大哭,边哭边想身上湖绿色的新褂子给弄脏了,今天第一次穿,还没来得及给人夸赞,想想哭得更凶。那戏里的弦子吱哑哑地拉着,尤其有一种惆怅。最後是戏园子里的夥计循声找来,把他送到父亲的包厢去。里面坐着一个女人,胭脂红绉纱短袄,荷叶倒大袖,伸出半截丰腴的小臂,琵琶襟顶上急促地一收,紧紧箍出一团很圆的脸,颧骨搽得红扑扑的,使人疑心是领口太勒喘不过气。她的头发烫成一把枯草,耳朵上的红宝石藏在中间像两只瓢虫。
“这是大少爷?”她站起来一欠身,算是给他问好,“怎麽来得这样迟。”她有点宁波口音。
少南不愿意说父亲发脾气跟他走散了。他母亲就不会这样,当然也是因为她小脚走得慢。虽然不大明白,但直觉上很不喜欢她。鼎钧说,这是秋姨。少南瞥她一眼,小声说,秋阿姊。
“秋姨。”鼎钧纠正。
“……秋阿姊。”
那秋阿姊走去替鼎钧捏着肩膀,笑道:“大少爷嘴很甜嚒,夸我年纪轻。”
又说:“大少爷生得白净,穿这颜色好看。回去叫你母亲买一套小西装穿穿,衬衫领结打起来,像洋人一样。”
少南立刻又觉得她人不错,话也讲得漂亮。
那天听完戏鼎钧问他,秋阿姊的事跟不跟母亲报告?少南摇摇头。鼎钧又说,等你长大了,你也会有许多秋阿姊。
少南回去了问:“妈为什麽不烫头发?”
虞太太长年挽着一只包子似的圆髻,一根头发也要抿到耳後去,把一张憔悴的面孔无死角地露出来。秀南才洗了澡,躺在她腿上晾头发,发梢缓缓往下滴水。他又问:“爸爸今天做生日啊?”虞太太撇撇嘴反问:“哪能,伊老好看哦?”
“没有妈好看。”
但他想了想,秋阿姊跟他还能算同辈,而中年妇人的美离他实在太遥远,隔着一声“妈”,的确领略不来。他问:“秋阿姊是不是爸爸的姨太太?”他母亲哼了一声,“姨太太进门也要来磕头才算。”少南模糊地听出“不是”的意思,心里十分庆幸,现在他不恨秋阿姊,但十分讨厌鼎钧,秋阿姊顶多十七八岁。他又觉得有点愧疚,因为在他的立场,似乎不应该觉得秋阿姊好。
他母亲死掉以後,鼎钧就把秋阿姊打发走了,後来听说她没再嫁人,重新做起她的老本行,但已经流落到三等堂子里面,很便宜。少南因为这个更讨厌他父亲,他那个时候以为鼎钧至少对秋阿姊是有感情的——小孩子当然觉得做生日是件大事。
回国之前少南拍电报给鼎钧报告回程的船票,随口提了一句,在柏林生活添置的衣服丶杂物丶用具,打算全部捐给福利院。没几天就收到回电,要求他一件都不准扔,全部带回来。少南震惊之馀回覆一封,说箱子总共有十一件之多,一个人怎麽带得回来?鼎钧再拍电报,仍然是命令的口气,少南便没有再坚持。彼德宋帮他把箱子一道搬上船舱,床底塞不下,都堆在过道里,像个巴子,行李费倒花了不少。彼德宋轻蔑地说:“你这个人也就嘴上花头,其实你很怕你父亲。”少南感到十分羞耻,敷衍道:“总还是花着他的钱。”
轮船进港,鼎钧看见他穷力工一样扛行李扛得龇牙咧嘴,竟然大加夸赞,少南简直看不懂,他没想到鼎钧摆脱学徒出身这麽多年,还觉得卖力气才是一个男人的基本。他原本准备在德国带些礼物给鼎钧,因为生气,什麽也没买回来,只给秀南捎了一箱子流行的时装和首饰,把马克全花完了。
他从来没给鼎钧买过什麽,後来想想有些後悔。少南把那只新烟斗递上去,鼎钧诧异地一怔,打开盒子,拿在手里反复看着,脸上浮出一种古怪的微笑。
“养花跟养小孩子一样,”鼎钧说,“水多了涝,水少了干,也不知开不开得出。下多大的苦心,该不领情的照样不领情。”
“爸爸干嘛讲这种话。”
他当然听出是在刺他,仿佛人一老就格外需要孩子,几十年里的碌碌丶遗憾,回想起来需要有个借口,那就必须是孩子。
“没学会吃饭的时候,都是我一口口嚼碎了喂你。”怀念的声气。
少南有点恶心,但皱着眉笑道:“从前没人告诉我。”他十分纳罕,印象中父亲从不说这种话,他们压根就不熟。父子感情忽然泛滥起来,要说是因为一只烟斗,似乎也不至于。
“那会儿给你做过一根竹竿,夏天扛着它满树粘知了,有印象伐?”
少南不好意思地摇头,他对鼎钧好的那一面实在知之甚少。
鼎钧把烟斗放回盒子里,道:“你晓得怎麽送人东西?要花最贵的钱买一件看起来最不值的。”少南笑道:“我还送谁东西呢。”鼎钧道:“开工厂的谁不要送,工商局丶百货公司丶巡捕……哪个不张嘴吃饭?送现洋倒是最直接,但要知道这帮人现洋收得太多,已经不稀罕钱了,你巴巴地送过去,人家扭头就不记得你是谁了。做生意的门道,你还有得好学。”少南脸上微妙地一热,立刻知道父亲已经看穿了他。鼎钧喝了酒异常喜欢说话,又讲给他许多从商的经验,这些事少南一向很不喜欢听,但今天不知道为什麽,希望这场谈话永远都不完。他想父亲的确是老了,以後是他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