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书卿淡淡瞥他一眼,仿佛诧异他如何能把这样一件事讲得稀松平常。少南怔了下,看见书卿耳尖发红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本来没有那个意思。
“干吗?别告诉我你从来没跟人试过。”少南嗤地一笑,说完才想到,书卿大约的确是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书卿背对着他用力拧手巾,突然掉过脸来道:“你等下还要回去?”但话里意思是叫他不要回去,一个危险的邀请。
太危险。在他还好,反正他不活在衖堂的世界,但对书卿无异于自杀。少南不响,扭头坐到床上去,拉起棉被裹住自己。热毛巾递过来,盖上脸的一瞬间很烫,忍不住打个哆嗦,立刻感觉到书卿伸出手臂拥抱他。
“相片千万留好,我见你就把它放在外面。“他指指桌子,秀南婚宴上拍的那张合照在玻璃板下压着。“我们只有这一张了。”他没敢提还有一张丢在黄浦江里。
“没有底片喔?”
照相馆上个月关门歇业,听说胶卷直接倒在麻袋里当废品,八毛钱一车拉到城外。头上挂着红绿纸屑的新婚夫妇丶奶油蹭了一嘴的孩子丶报名念大学的青年……千万张脸层层叠叠,在稭秆和猪粪当中烧成灰烬。一般有什麽异动,最先收到风声的总是商人,不过现在说这话也不算早,人人都看得出经济差,从一两年前生意就十分难做,常常听说小工厂破産。书卿听了也有些戚戚,因为近来准备谋别的事,屡次写了好几封信去,一概没有回音。
辞职的打算书卿没跟他母亲提,知道多半是这样的议论——“侬吃饱了?这家做得不是蛮好?鲜格格鲜格格,念了这麽多年书,念出来找不到事,指望蚀我的棺材本?我同你讲,没有这麽响的算盘!我还等着你攒下钱来讨少奶奶!”书卿当个笑话告诉他。提到说亲丶结婚这一类事,他们竟没有过矛盾。
实在找不到,也只好继续在虞家的工厂做,“等两个月再看看,或许冬天过了容易些。”少南蹬掉皮鞋,缩到白铜架子床最里面,盯住书卿微笑,“不急……又没人催我们赶时间。”其实有时候他想象和书卿一起生活,于是一切琐事都变得富有趣味,光想想都很高兴——正是清楚不太可能,所以放心编织出许多茫远的细节。他们实在是缺少时间。
书卿关上电灯,在黢黑的窄床上亲吻他。“我们这样,也是太寒酸了。”月亮只能照到窗下的书桌,房间里几乎没有光线,对方的脸都看不清,只好盯着窗帘上打出的格子剪影。楼板“嗵”地一声,少南吓了一跳,紧接着是什麽东西碾轧砂砾,深夜里使人森森然。
“老太太这早晚还不睡。”他嗤嗤地笑。
在黑暗中,书卿的声音十分认真地说:“对不起。”
“我这个人,什麽都不行……除了有一点钱,”少南低声道,“你会不会讨厌我?”
书卿又埋下头吻他,“少南是很好的人。”
“哪怕作为朋友?”
“哪怕作为朋友。”
以前他调侃,谢书卿这样正式的一个人,可能做爱都只肯用一个姿势,但书卿在事实上证明了自己并不拘泥于这些。那条毛巾已经相当冰冷,盘走在身体上,散发出水龙头里铁锈的潮味,混杂玫瑰香水丶汗味和精液的腥气。看不见,又不敢开灯,不晓得擦没擦干净。少南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沉默的一场爱,压抑的喘息藏在窗洞间的风声里,挂在枝桠上抖抖索索地摇晃,浑身冰冷汗湿,既紧张又快乐。
少南本来想趁着天黑溜出去,几次说“该走了”,但一直不动。他们紧紧贴在一块,好像有许多条裸露的手臂和腿在被子底下交缠,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又想到,假如将来真的一起生活,一定要买一张大床。
书卿道:“明天一定去找你姐姐道歉,唔?”少南不知怎麽鼻子一酸,那涂了石灰粉的墙壁上浮雕似的托出秀南疲态的美丽。他“嗯”了一声,书卿听出他哽咽,又凑过来吻他,“不要紧……不要紧。”
远处有个高亢的声音叫:“拎出来……马桶拎出来……”粪车轧轧地陷在灰土路中间,弄堂里的一天就是从这沉重挣扎的声音开始的。书卿推推他,有些歉意地说:“你真该走了。”像个见不得光的鬼,从黑暗里来,到黑暗里去。踩在咯吱作响的走廊上,那刺耳的声音使人害怕,但心里有一种狂喜。
一扇门开了道缝,“书卿,侬阿是要出去?”
少南几乎惊叫出声,听得书卿沉声答:“我去倒马桶。”
“哦。”
门又关了,少南忽然兴奋起来,把西装外套一蒙蒙在书卿头上,自己也钻进去,在蹩狭的空间里亲吻。两个人抱在一起偷偷发笑,恶作剧得逞,仿佛一夜都年轻了十岁。
石青色的天上挂着一瓣橘子似的橙月。只有大路上才有路灯,两面青砖墙间灰蒙蒙的,起得早的女人已经在刷马桶,蛤蜊壳搅着粪水,“哗啦”往脚底下一泼。卖早点的已经在马路口架起油锅,炸大饼油条油墩子。两种气味在清冷的晨雾里交汇,是一种生动的丶亲热的鲜活。书卿买了两只油墩子,两个人一路吃一路走到苏州河堤,舢板挤成长龙,像牌桌上垒长城,黑瘦的工人站在船头漱口,仰着头“咕噜咕噜”清理喉咙,用力吐到腥湿的水草里。天色淡了,他们站在浙江路桥上互相望着,彼此都有些恍惚。书卿拉着他的手,又重复道:“少南是非常好的人。”
这一次少南大声笑起来,那睡眼惺忪的船工擡起头看着他们,流露出惊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