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南望着他姐姐。他固然从没想过是在这麽公开的场合,但秀南,秀南和别人不一样,他总觉得她就算知道也不会介意的。他同任何人交往都应当无碍于和她的关系,那是他姐姐——就算她嫁人以後跟他疏远了,可是过往他们同仇敌忾长大的历史总是在那里呀!而此时他在秀南脸上清楚地看见了羞耻。她为自己的弟弟竟然跟男人上床而感到丢脸。以後她在宋家可怎麽做人?
秀南也望着他,惊惶但殷切地等他开口驳斥彼德宋。那眼神意思是,她还是相信他的,他一定不是那样的人,只要他开口澄清,她立刻就可以站到他这边。她越是露出那样的神气,少南越觉得荒谬的讽刺。他不做声。紧接着,少南看见玉霖从人群中垂着脸走了出去,郑家的人护送她,也借机一道先走了,那簇新的荔枝红旗袍令玉霖和少南两人都如芒刺在背。
彼德宋瞥了秀南一眼,从鼻子里喷了口气道:“叫你不要闹,不要闹——好唻!谁家在上海滩不要面子?搞出这麽大的事,你去跟妈讲,好伐?”
彼德宋推推眼镜要走,秀南突然冲过去撕扯他。她把他的眼镜抓下来扔在地上,抠他的脸,撕他的领结,撕他的西装和背心,她恨不得把他道貌岸然的皮都撕下来,叫人家看看他是个什麽东西,证明她的清白。彼德宋厌恶地站在那里给她揉搓,他知道她闹完了自然会自己收场的。但宋太太等不及,早吩咐女佣们把大少奶奶带走,免得她自己回去在老爷面前也不好交代。两个五大三粗的女佣把秀南的胳膊捉着,说:“大少奶奶不要这样,大家脸上不好看,先回去,凡事有太太做主。”
一个女佣挡在她和彼德宋中间,突然“啊呀”叫了一声,那围着看热闹的人群也嗡地骚动起来。
“大少奶奶……”那女佣说。
搀胳膊的两个女佣不明就里,掉过脸去看着她。
“啊呀!”她说,“这可怎麽办!”
“太太!”她高声向宋太太求援,“大少奶奶见红了。”
少南惊惶地望向他姐姐。秀南低头看见流到自己脚踝上的血,像条红色的小蛇似的,从旗袍的下摆游出来。她脸上一副冷漠的神气。
到晚上宋家才打电话来,说秀南已经小産了。月份太小看不出,但宋太太坚持认为是个男孩子,到底十分惋惜。鼎钧放下听筒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空气便也一并沉默了,他喷出的烟雾在那亮堂堂的灯光里小心翼翼地飘开去。鼎钧虽然不大回虞公馆,但佣人们很清楚,大少爷近来闯祸了,家里还是老爷说了算,于是早早都躲远了。
鼎钧把烟斗往旁边一递,姨太太立刻从沙发里站起来,快步去接。她踮着脚,怕鞋跟声音太大惹鼎钧不高兴,没走几步,鞋子却整只掉下来,磕在地板上突兀地一响。姨太太讪讪地笑着看了少南一眼。
姨太太给烟斗重新装上烟丝,又擦了根火柴,他们用的当然都是工厂货。鼎钧接过去吸了两口,方才道:“什麽话,说得仿佛像我欠他们家的。”姨太太打探道:“宋家怎麽说?”鼎钧瞥了少南一眼,冷声道:“你听见了没有?说你姐姐全是给你气的,不然小孩子还不会掉。”少南垂首站在他父亲跟前,尽管心里立刻跳起来反驳了,嘴上却说:“是的,爸爸。”
姨太太露出不平的神气道:“那也不能全怪大少爷。这件事本就是姑爷不对嚒,他母亲也不管一管,自己家的事,关起门吵吵算了,干什麽光天化日扯到咱们头上?亏得大少爷和他有一道留洋的交情,这算哪门子的朋友?”
鼎钧冷笑道:“朋友?他能交出什麽朋友。玩戏子丶搞游行丶进监狱,不都是他那些朋友撺掇出来的!”说完便是一连声咳嗽。姨太太急忙替他捋背,又揉心口,低声道:“不要气,不要气。”
少南一时不知从哪句开始辩解,鼎钧已经又皱着眉说了下去道:“我常对你讲,你要拎拎清,找点正经事来做。这个家里有多少东西够你挥霍?你倒好,拿着我的钱,跑到国外去搞七拈三!我问你,你在德国到底怎麽回事?”
少南立刻能够觉得耳根腾腾地发烫,一霎他记起弗林斯,他已经有相当久一段时候没想到这个名字了。他思忖片刻,低声说:“其实,就是朋友……也没有什麽。”听见自己的喉咙像梵哑林琴弦似的,嘶哑地紧绷着。鼎钧哼了一声,并不相信他的话,但碍于姨太太在场,也不便审问得太过细节,究竟是自己的儿子。
大庭广衆之下闹了这麽一出,他们和宋家大有决裂的态势。郑太太相当不满,介绍给小姐相亲的男人还没结婚就知道有了爱玩的声名——结了婚再知道当然是另一说。宋太太非但做媒人丢了脸,连同在亲戚们面前炫耀的媳妇有喜的事也无法兑现,着实被丈夫教训了一顿。宋太太委屈之馀,不免把一切过错都归在秀南身上:总是她脾气太坏的缘故,当着外人,一点面子都不给男人。
经此一番,鼎钧意识到儿子再不管束就来不及了,于是这天晚上就叫佣人收拾卧房,准备正式地搬回虞公馆。姨太太听见,先怔了怔,因为鼎钧从来不准她到恩利和路这里来。姨太太因迟疑着笑道:“过来住一阵子,也好,不过……”又掉过脸向少南说:“你爸爸现在夜里常要醒几次,要茶要水,哪少得了人呀!”少南忙道:“那麽爸爸还是回‘那边’?”姨太太脸上立刻僵了一下,没有作声。鼎钧沉声道:“怎麽?我将来病入膏肓的时候,你也不准备伺候我麽?”少南非常窘迫,只得低声说:“怎麽会。”
鼎钧担心小公馆没人,老妈子耍滑偷懒,于是催着姨太太回去看孩子。姨太太十分不情愿,但老爷在气头上,也不敢同他争。那房间里“喀喀”的高跟鞋的声音一消失,少南马上感到憋闷的压抑,他从来没发觉自己这样忌惮他父亲,现在没有外人了。壁炉烧得太热,衬衫贴在脊背上痒丝丝的,他想背过手去摸一摸,终于还是没有动,还是不动比较安全。在死寂中,鼎钧的一袋烟又吸完了,烟斗“梆梆”地磕着红木书案,哗啦啦掉下许多焦黑的尘土。少南才拿了只烟灰盘子送上去,鼎钧突然把烟斗向他脸上一摔。
“你还要不要脸?!”
少南不响,但眼睛已经湿了。他认得出地板上的烟斗,就是自己之前送给鼎钧的那一支撒西尼牌。鼎钧继续骂他,但压低了喉咙,防备佣人听墙角——念书念不出名堂,生意也不会做,倒成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提到这个,鼎钧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的丶嫌恶的神气。父子之间,谈性当然是禁忌,不正常的性更是禁忌中的禁忌。在鼎钧眼里,他总归一无是处,仿佛当父亲的压根就後悔有他这个儿子,可是父亲之外的人对他都还算满意。其实他总没有那样差劲罢?书卿也说过他是“很好的人”,这句话他一直记了这样久。
少南心里对自己说,这可千万不能哭,不好哭的,一哭就好像在鼎钧面前示弱似的,等于把他父亲给的那些罪名全部都认下来了。
在这过程里,他一直想到书卿。书卿还不知道他这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鼎钧嘴里,一切同他发生过关系的人,包括书卿在内,都被归于戏子之流——他父亲还是老式的认知,根本不能想象他们这种认真交往的可能。少南感到巨大的愤怒和无力,但也只是沉默着。鼎钧终于不说话了,低声叫他滚出去。少南如释重负,默默退到门口,又折回来把红木贵妃榻上搭着的大衣也拿走了。鼎钧问:“干什麽?你还打算出去?”少南闷声道:“没有,我不出去。”鼎钧道:“你这几天都给我呆在家!”
少南不作声,心里已经计算好等鼎钧一睡下就要雇黄包车到书卿那里去。最近他们都没有见面,和郑玉霖小姐相亲的事没告诉书卿,因为心虚,更不敢去见他。但现在书卿又变成他唯一的朋友和亲人了,连自己也觉得这样十分无耻。鼎钧心脏不好,医生叮嘱要多休息,少南估量着他到八点钟就要睡了,那还来得及去鸿祥里一趟。
鼎钧一眼就看穿了他,立刻让人把门房叫上来道:“从今天起不许少爷出门!他出去一回,都算在你身上。”门房唯唯诺诺去了,鼎钧又道:“我替你想过,这个亲也不要相了,就按老法。”少南惊道:“老法……什麽老法?”他父亲一把夺过他的大衣丢在地上,高声叫起来道:“结婚!什麽老法?”少南怔怔地瞪着他,半晌没有说话。那壁角的落地西洋钟像是这会儿才倏然摆起来似的,在那口棺材一样的红木匣子里沉重地“喀嚓——喀嚓——”摇晃。少南的胸腔里不知为什麽也七零八落地摇摆起来了。
仿佛被那摆针催促着似的,少南猝然开口了:“我不会结婚的。”那声音也摇晃着,他觉得自己立刻就要哭了。鼎钧盯着他道:“你再说一遍?”少南道:“我已经有一个人了。但我们不会结婚的……他也不会结婚,我们早就说好了都不会结婚的!”
鼎钧先还没听明白,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用尽全力去回想自己这一辈子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无论做学徒还是做丈夫,他都在扮演最称职的那一种。一个穷小子做出今天这样一份家业,他自问换作任何人也不过如此,再怎麽说,这种事也没道理报应在自己身上。鼎钧觉得心口里突突地颤着,有许多年轻时的事都跳出来,于是他把那些事一古脑全掀在少南的脸上。少南挨了打,什麽都没说,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