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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反目(第1页)

青黑色的天幕里悬着很小的一弯月亮,城市边缘传来野狗的吠鸣,孤伶伶丶稀疏的三两声,坠下去就消散了,像落进水里的一小滴墨。

上海安歇了。歪歪扭扭的羊肠弄堂与街道交错,织成一张漆黑的蛛网向远方铺展,永无止境。绿罩子台灯拢出一只金黄刺眼的茧,被包在蛛网当中,书卿坐在茧里,墙壁上巨大的影子抖簌簌晃着,像从黑暗里钻出的鬼,随时要从身後扑过来。

不知哪里扔着一只手表,或许是隔壁人家座钟的秒针,喀嚓喀嚓,急雨似的催着。

天亮前的最後三四个钟头,在倒计时里尤其使人留恋,睡不着,即便睡了也带着一种负罪感,毕竟才闹完那样一场。在衖堂里吵哄哄的,他没回过神来,关起门倒不停重演那些片段,一幕幕在窗帘上拉过去:女人的哭喊,围观者的神情,谁先推了谁,提了什麽才引到他身上来的……一卷令人窒息的电影胶片。王家阿姐提没提过少南的名字?他不大记得当时是怎麽说的,但他母亲多半已经猜出来了。

想到少南他有些後悔。上次少南来家里找他,也是经过了这麽一桩事以後,当时只顾着气少南自己跑去相亲,自己一腔怨忿,似乎也并没有怎麽安慰他的心情。过後书卿想,是不是该由自己这一方主动登门拜访虞鼎钧,谈什麽都好,至少叫少南放心,知道他总是跟他站在一起的——但反过来在少南的立场,恐怕还是跟他彻底断了更好些。

他愿意成全少南的自私,爱一个人到最後,就宁可舍掉包括爱在内的一切。更何况,换了他去争这麽一份家産,他也要拿杆秤来称一称,一头是钱,一头是没结果的恋爱,穷惯了的人,心里对每种东西都有个价格。

说不恨是假的。认识少南以後,他整个的世界较之过去一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疑心自己的错位可能只是为了报复他母亲,没有少南的爱,他不可能坦然地接纳自己,把性和母子间的恶劣关系解绑。少南也为他描画过许多将来,譬如出洋在一起生活,去德国丶法国……说得十分轻松,无所不能。于是书卿看待少南,永远是天真热烈的理想主义者,绝不受婚姻和家庭的束缚——至少少南这样定义自己。

谁会料到理想是座空中楼阁。

现在他又狠不下心去恨少南了,因为那种被暴露在人群里的异样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像半夜走在荒野上,狼群在四周暗搓搓地窥探,眼睛是绿莹莹的。少南一定也非常孤独,要是他今天没提分开的那句话就好了。

桌子上,他和少南那张相片搁在台灯下面,当然是隐蔽在许多不相干的合照中间。都已经分手了,看着它也是徒增难过,书卿找了本旧台历,把相片夹在当中,放到抽屉最底下压着。但他忽然又想到,万一将来哪天不小心把它扔了,那不是追悔莫及吗?于是捏着相片一角抽出来,用袖子擦了擦指痕,重新放回原处。

少南在相片上微笑地望着他,在这即将倾轧过来的歧视的世界里,还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少南是跟他站在一起的,那他就只留下巴掌大的这麽一处立足之地好了。

书卿一夜没合眼,天色才亮就提着公事皮包下楼,才过楼梯转角,倏然看见堂屋一隅微微发亮。他先有些慌,他母亲一定已经听见声音了,不好退回去,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然後才看清了那煤油灯下苍白寡淡的面孔,是碧媛。

油腻腻的饭桌上反搁着一只篾篓盖,睡着大棵大棵的青菜,碧媛正在那里专心揪菜叶子,旁边又泡着一大碗年糕,还没切片。书卿瞥了一眼不远处谢老太太的床铺,尴尬地笑了笑说:“怎麽醒得这麽早。”

碧媛不答话,飞快地把菜梗掐得咯吱作响,用力一丢。再揪了两棵,忽然不耐烦起来,气咻咻地把掐下不要的一小堆菜根抓在手里,全撒回篾篓盖里,端着就走,一径绕过书卿,到竈披间去了。书卿端了那碗年糕跟在後面,看见她薄绒线衫下面穿着洗旧了的竹布旗袍。书卿道:“前几天妈说你想做两条新裙子,要是钱不够,你直接告诉我,不用找她。”碧媛抓着一块丝瓜瓤子,蹲在地上稀里哗啦地洗碗,仍然没有吭声,但轻轻地一侧头,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书卿擡高声音道:“你要多少钱,这会儿一次讲出来,不要等到全贴进家用里去了再来闹。”

碧媛立刻反唇相讥:“干吗?我就不信我这样坏,吃饭的钱也败掉了,吃药的钱也败掉了。好好讲,你爱给就给,不爱给我也不会涎皮赖脸问你要,少给我安罪状!”

书卿忍不住道:“你跟妈吵就算了,跟我也吵。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跟妈越来越像,谁你都看不惯。”

碧媛“腾”地站起来,把盘子“啪”地往盆里一丢,丝瓜瓤攥在手里,劈劈啪啪地滴下水来,打湿了脚上绛色绣小白花的旧拖鞋。她那垂到颧骨上来的乱蓬蓬的短发,将面孔隐在两片黑影子里,尤其衬得眼睛亮晶晶的。碧媛盯着他看了半晌,什麽都没说出来,书卿掉头就往外走,才要开门,却听见身後哽咽地丶却充满讽刺地道:

“我像她?我配像她?我们都是瘪三的种,哪里配做她女儿,不像哥哥是官府出身的少爷。现在好了,少爷搞出个大新闻!”

书卿胸膛里像是电梯降落中出了故障似的,重重坠在半空摇晃着。他僵着没有回头,然後摔门出去,落荒而逃。

这一天书卿下班故意拖到晚上才回家。初春一暖和,弄堂就是个露天餐馆,随时蒸腾一种散不掉的油烟味,腻咕咕地盘踞在人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书卿摸黑去厨房,用一只笨重的玻璃杯喝凉开水。窗户斜对着别人家门头上的灯泡,隔着厚厚的油污,光亮模糊得叫人心烦。然而毕竟电灯光,在昏昏欲睡的弄堂里仍然尤为醒目,无限地膨胀,照着厨房角落里的一只洋铁垃圾桶。烂菜叶中间隐约有团布料,书卿弯腰抻起来,是一块孔雀蓝的手帕,金线绣着圆圈涟漪,在残羹的泥淖里荡着。

书卿起先还当他母亲剪了不穿的旧衣裳当抹布,便扔回垃圾桶里,过了好几天他才回过味来,不是她母亲,而是碧媛。

书卿在弄堂里几乎无地自容。他越是不回家,他母亲越是见缝插针地同他闹,半夜悄无声息闯进亭子间来,进屋就找床尾,每逢坐下去那一挫,两条手臂伸得直直的,展开一条酱色绒线披肩,像对大翅膀。再叹口气,翅膀就裹住身体,像蝙蝠倒挂似的,打了结的穗子鼓鼓囊囊贴着青黑布长旗袍,脊背驼下去,整个人坐着矮了半头,鼻孔里喷出愁云惨雾的呼吸。

谢太太的谈话没有开头,直切向最要紧的那一句。

“赶紧去项家提亲!你说,什麽时候?”

书卿沉默不言,他母亲便怒目催问:“说呀!什麽时候?”

书卿只得敷衍:“人家小姐不愿意着急。”

谢太太立刻提高喉咙,那号角似的嗓子在黑夜里宣战了。“放屁!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二十多了还赖在家里做老姑娘?饭来张口等爷娘养咯?没有一点廉耻!我还没嫌她年纪大,她倒好意思说自己不急。好不好你趁早换一个,我叫媒人挑年轻漂亮的。”

书卿试图用痛苦厌倦的神气截断她的话,谢太太视若无睹,仍旧一连声地讨伐下去:“我早说女孩子要老派一点,你偏不信。会打字的女职员又怎麽样,念书念坏了呀!谁晓得学校里教些什麽?要是像碧媛那个教会学校,天天怂恿女孩子上台演戏,那是要不安分的呀!你要还肯叫我一声妈,明天就去见媒人!”

他母亲周身剑拔弩张,但绝口不提他同少南的事,书卿有一刻想到,或许竟给他蒙混过关了,省去许多麻烦。然而下次她再进门,又换了一副哭哭啼啼的姿态,露出那副惯常苦大仇深的神气。“你拎拎清爽,男孩子在社会上交朋友是要的,大家一道应酬应酬,回来了谁没个家没个业的……朋友,朋友能给你洗衣裳买汰烧麽?你还小,不懂这些呀……”

书卿不说话,每天看她变着法子闹,总归是那些话,兜着圈子教唆他应该同女人发生关系而不是男人,不是虞少南。儿子大了,做母亲的不好说得太露骨,每天他去上班,他母亲在家里练习一套新的说辞,不提性而阐述家里有个女人的必要,专等着夜里讲给他。有一天她等等不来,书卿十分纳罕,然後马上发现他和少南那张照片不见了。

他一霎暴跳起来,冲到他母亲那里大吵,这次换了她漠然地对他。谢太太说:“我不晓得,你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书卿立刻动手翻他母亲的柜子丶五斗橱,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出来倒在地上。谢太太冷声道:“你看看也好,我们家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也好,当年刚生下你的时候我就给人抄家,现在我儿子反过来再抄一遍我的家。”

书卿听见这话,不知怎麽猝然掉下泪来,他母亲看他这样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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