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往後退去,彼此间雾气又起。她安静坐在案几边,只将那碟鱼生推来,目光温柔落在孩子腕间的镯子上。
寒雾渐大,她的容颜模糊,话语飘飘幽幽。
“好好过活,阿母伴不了你长久,索性还有你师父……”
“不要走……阿母!”
一阵轰鸣响起,梦中人化成万千碎片,床榻上的公主猛然睁开双眼。
梦退,巨大的声响却尚在。
她没有起身,只仰躺在榻,回想梦境,嘴角浮起弧度。
只是再难入睡,因为外间声响连绵断绝。
欺她连一梦都不可得。
方才的轰鸣,是除夕宫宴的礼炮声。
乃申时正,礼炮鸣声,北宫门开,百官亲贵赴宴起。
公主府在北阙甲第东首,紧挨北宫门,车驾入宫皆要从府门过。从来骑马驾车从人门前过,减速熄声,乃是对主人的尊重。
然从这端清公主府驶过的车驾,十中七八都是策马飞舆,溅雪甩泥。剩得一二慢行,撩帘扫过,徒留一声叹息。
车马不绝,落雪难积,门前雪路化开。直至天幕敛光,车轮辘辘声方才慢慢止歇。
二重礼炮响,北宫门闭。
銮驾高设未央宫,妃嫔携子伴君侧,高官权贵拱手上阶陛,臣奴声声叩万岁,歌舞笙箫锺罄起,满座推盏逐笑颜,九重宫阙灯火不夜天。
君不见,阵阵风雪肆虐间,侵吞公主门前灯笼盏。
烛火尽俱灭。
静静地,府前道路又雪白。
不知过了多久,一架马车出现在西头夜色中。
初时挥鞭催驾,未几收鞭勒马,缓缓驶来,最後马蹄落地无声,安静停在闭合的府门前。
残月清辉下,有人轻裘缓带,提灯拾阶,玉竹骨指扣住兽脑铜环,敲响门扉。
後堂内寝,靠坐在榻正凝神食盒丶犹豫是否尝一片鱼生,且当与师父共享的小公主自然听不到。
但她能见到疾奔而来的姑姑笑逐颜开,听到她语无伦次地激动话语,“苏丶苏御史……殿下,您师父来了!”
第13章守岁
洛州水患得到控制,後头扯出的贪污案涉及人数深而广,甚至有部分是苏氏旁支的人。故而无论是洛州当地还是京畿长安,都觉苏彦这厢会滞留许久。毕竟有欲求情的自家人,有欲上位的对家人,还有欲在一旁看戏的人。
看这百年世家的主君,身上留着一半前朝血液丶如今却在新朝执掌御史台的年轻御史大夫,面对开国来头一桩贪污案,且发生在故土祖籍之上的重案,会如何料理。
十月天子诏令:由卿全权处理。
九成往上的人,都认为他会尽全力保全涉案人,毕竟律法上除去“十恶不赦罪”,其馀皆可以“赎刑”轻判。
便是江怀懋,所予诏令亦是真心。
他很清楚,相比那些贪污受贿的苏氏旁支,苏彦原比他们重要得多。亦更清楚,自己夺天下尚可靠煌武军。但接下来乃治天下,苏彦一人可抵万马千军。
这个人情,必须给他。
却不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彦快刀斩乱麻,根据检举者卷宗信息,不过月余时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涉案人员,上至洛州太守丶亲如未出五服的两位堂叔伯,皆按律定罪归案。当场审核,结案封卷。
大魏如今律法,尚未来得及修编,沿用前郢。
“赎刑”原是有条件的,需在定案後,上交至御史台监察之前出资赎罪。一旦案件由御史台封卷,便不得再转圜。
苏彦这厢,是压根没有也给他们半息时辰。
回顾前郢至今五十馀年,御史台形同虚设,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这般刚阿凌厉的主官。
洛州当地连着世家诸门都觉当头一棒,不由挥去浑噩,直腰振作精神。而未央宫中的天子,虽遗憾人情未送出,但也诚心钦佩。
尤其得他案件卷宗一道上呈的奏章,道是“富者得生,贫者独死,是贫富异刑而法不一也(1)。故当限制赎刑,不可滥用,且从臣起。”
洛州事毕,虽快却也费人心力,原是得了天子准许,可休沐至上元再归。然苏彦闻朝中情形,心系江见月,便匆匆返回。不想这紧赶慢赶,终於在除夕入了长安城,抵达公主府,却未能进府门。
夜色深浓,月华纠缠雪色。
髹漆彩绘的朱门口,从内堂奔跑而来的小公主,身上齐地的家常直裾深衣裙摆微晃,露出一角绢袜木屐;发髻未挽的长发跌散在背脊,一缕飘在胸前。
她仰头丶喘息,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面前人。感受到他胸膛的结实与温热,感受被风雪侵袭的大氅,外头湿冷,内里却是沾着他体温的热度,一如多年前的渭河畔。
也一如这数年间,她早已熟悉沉迷的味道。
雪中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