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照片里有三张他的背面照。我先捂着眼睛,慢慢分开手指。
之前我去看过监控,小花的车在监控的边角里,我只看到了他的车被超载水泥车撞出监控视角的画面。後面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小花的尸体摆在照片左边,右边是一个被夹成两段的小孩。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各被一辆小轿车和大巴车碾压过去一次,脚和身体只有几根肉丝连着,旁边有被挤压出来的。。。
我去了趟卫生间,找店员要了薄荷糖。
冰冰凉的口感在嘴里炸开,我缓了几分钟,告诉自己要冷静。
小花在照片里穿着一件粉色很浅的衬衫,可能在被撞出车前他开着空调,只穿了衬衫在车里,其上压痕遍布,从身体内部挤出的血斑驳。小花的粉红衬衫有很多,他钟爱于用这种穿搭来缓和交谈双方的氛围,但只有这一件,是我买的,比他的其他粉衬衫颜色要更浅一些,是在三亚度蜜月的时候我给他挑的。我难得认真买一次衣服,他也穿了很久。
正面照片只有一张,我一点点把图片划出来。然而他没有正面——字面意义,他的整个正面都是平的,血肉模糊,分不清五官,下颌挂在胸前,可以看到骨头。有描述说,事故受害人还被挂在车底拖行了几米。
他是被人翻过来拍的,因为正面被压散的血肉全都粘在了沥青路面上,以至于还侧躺着。真实的血腥只会比电影里恐怖上百倍,电影是人做的,现实是命运书写的。
我记得有一种职业,专门负责铲掉马路上的被碾压後粘在地面上的血肉。他们会把这一部分也给到亲属放进火葬场吗?还是说这一部分会被丢进垃圾桶里,那小花会不会仍有一部分在那条高速上徘徊。
一共四张有解语花的照片,等我放下已经三点了。楼下有人还在办封街派对,无数身体在音乐中狂舞,仿佛地球明天就要毁灭。
咖啡店的店员在前台无聊地刷手机,半合眼皮。我给他拍了小费在桌上,指尖转了两下战术笔,拿起我的东西,走出了咖啡店。外面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我身上的热气顷刻间溃不成军,踏出下一步身上就开始发冷。
已经没有地铁了,我走了有半个小时,才真正走出了这个区域,音乐声彻底熄灭。经过最後一家金拱门,路灯下就只有我一个活人,整条路也都只有我一个人走路的声音,连车都要走很久才能遇到违停的。
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不多久,我就遇到一个涵洞,难得地图不坑我。不知是不是眼睛里有水,路灯的光本来是黄色,现在又变得和昨晚一样,带了些猩红,好像空气中飘着谁的血雾,而涵洞下的黑暗就像一张巨大的嘴,伸着獠牙对我招手。
它在说:“来呀来呀,我在这里。”
我硬着头皮,站在明暗线的边缘。这条明暗线比昨晚的要清晰的多,踏进去是另一个世界也说不定。小花是不是就生活在那。
凌晨三点四十四,我点亮战术笔的手电,走进黑暗中。手电光劈开黑暗,却不强,随时都会被包裹它的黑暗吞没。
强忍住不适,我决定闭着眼睛往里面走。大概走了十多步,空气温度本来还好,在我下一步踏地突然降低,就像一只从太平间里伸出的手柔和地包裹住了我。
下一步开始,我听到了身後跟着我的脚步声,这回够近,也足够清晰,就是那个像踢着拖鞋往前走的声音。我往前,他也往前,我腿软停下时,他也停下了。
现在这只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我有点窒息。我慢慢在黑暗中睁眼,转过身,把手电对向涵洞口。
他仍然背对着我,跟我这次的距离只有十几米。
这一回,我看清了。那是一件浅粉红色的衬衫,是我记忆最深处的那一件。
“小花!”我大喊了他一声,往前走了几步,但他和我的距离却没有变近,几乎没有变化,不知道是什麽原理。
难道跟玩木头人一样,我得回头,他才能跟着我走?
在极大的恐惧之下,我硬是憋着一口气,在心中呐喊顶住顶住,那是小花那是小花,尽我所能去观察和记忆我能获得的信息。背对鬼的粉红衬衫斑驳血迹,尤其是在和正面接壤的边缘,都是干涸变硬的黑红色血痂。背面的布料也是皱的,被车碾压的痕迹相当明显,後脑勺的头发有不少被灰白的东西和血痂结成一缕一缕的。
总得来说,和照片里差不多。
再往下,他的两腿和脚的接口有一段完全粉碎,只有肉丝粘连。这下我算是知道为何会有踢拖鞋一样的声音了。
我稍稍吸气,这个距离,隐隐有股腥味和腐味灌入鼻腔。
我该继续往前走了。这个涵洞不大,再有五十步我就可以走出去了。
这一回我没有闭眼,关掉了手电,往对面的隧道口走去。身周的空气在又几十步後,已经冻地我呼吸间都像有冰棱钻进肺里,我流下来的泪结冰挂在眼睫毛上,有点难受。
而那股腥味和腐味,也越来越浓烈。就在我距离涵洞口还有二十米时,我感觉到有人靠在了我的羽绒服上,背靠着背那种。
我没有停,捂着嘴,咬着舌头,防止自己大哭出来。
压在我身上的力度随着前进不断变强,他的背靠在了我的背上,同时我身上越来越沉,仿佛他正在把自己全身压在我身上,要把自己压到我的背里。我的重心在重压下逐渐降低,力气正在被一点点抽走,在最後一点,可能下一刻我就会跪在地上。
恍惚间,我想起了小花出事的那条高速。
那条高速,联通着我和他那时所在的城市。可能那个下午,他穿好了这件衬衫,准备来这边给我个圣诞惊喜。他会提着我喜欢的小吃,从门後和我妈一起蹿出来,跟我说,庆祝吵架一周年。
这回我走的够慢了,他找到我了。
最後几步,我像是扛着一块钢板往前走,踏出一步都要全身一起用力。我心说,小花是不是要带我走,算了,反正活着也累,我跟他一起在城市里到处吓人,把解家那群人全吓死。
左耳边,有东西靠了过来。有东西滴到了我後颈子里,像被泡在血水里又拿出来後半干粘腻的头发。
呼哧呼哧的声音响起来,我才明白他要说话。但是他的声带断裂,无法正常发声,只能发出像做了模糊处理後,在砂纸上磨的声,每发一个字都仿佛有血灌进他喉咙里。。
“不要。。。回家。。。”
“小心。。。吴。。。”
後面我没有听清,光使出全力迈出脚步了。
凌晨四点,我又一次站在了光线里。身後的重量一瞬消失,我跪在了地上,整条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我哭的像个傻逼,在泪眼朦胧里,路灯好像都弯下了腰来看这个人是怎麽了。
哭完,我又跑回涵洞里来回几次,但他再也没有出现。凌晨四点十二,一辆夜班出租车看到我疯了一样在涵洞里来回走,原地停下看了我一段时间,确认我还能沟通,带着我去了离我和小花的公寓附近的一个旅馆。
从旅馆的窗户里我能看到公寓。我关了屋子里所有的灯,趴在窗前,直到眼皮终于合上。
在合上前一刻,我好像看到一个东西站在公寓楼顶,也在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