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八十五章
可到了快天黑的时候,城里突然开始四处溢水,冯尔俨连忙派人从暗道里出城去查看,探子回来後报说,贼匪竟用泥沙堵住了城东边的兆水上游,将河水尽数灌入城中来,意欲水淹康平。
不到几个时辰,地势较为低洼的城东已经淹了大半,许多人家不得不将家里值钱家当想办法搬到了屋顶上去,就连城西的街道上都快成了河流,水哗哗的往坊间灌去。
岑云川在城里巡视一圈後,让新练的民兵严守住城门後,组织剩馀官吏四处搜寻孤寡老人和留守家里的幼童,将人尽数转移至稍安全一些的高地上去。
“他们若是强攻,康平的城墙还能抵抗些时日。”岑云川皱眉道,“可如今他们用骑兵锁住城池,又迫使河流改道,想是打的城墙的主意。”
康平的城墙是百年前所建,又经过历代人的修缮,已是坚不可摧。
但唯有一个致命缺陷,那便是土坯的结构经不住水泡,若时日久了,被水泡软了底层根基,城墙必会塌陷。
岑云川自然知道对方的毒计,于是更是心急如焚,“当务之急,便是要阻止他们继续拦截水流淹城。”
“可如今城外四处都是库特人,我们连出城都办不到,又怎麽去阻止他们?”冯尔俨忧心忡忡道。
“没时间了,恐怕未等到城墙出问题城里的百姓就要被淹死了。”岑云川侧头看向冯尔俨问,“人数清点了没?有多少人?”
冯尔俨赶紧道:“我们新练的兵有三千人,还有自愿加入的民衆恐怕还有一千多人,剩馀还有未跟着刺史跑了的营兵有七八百人。”
水冲上街道,带出了不少淤泥和秽物,城里四处散发着恶臭味,坊间的不少居民都扛着装满泥土的麻袋想将房门垒起,抵御洪水。可终究还是徒劳,水淹没的速度远远大于人力堵截速度,许多人家不得不靠着两条腿一趟趟的往外搬运为过冬储存的粮食。
岑云川看着拖家带口转移粮食的居民们,脸上俱是不忍,“我带三百人出城。”
这个时候出城无异于去送死。
冯尔俨万万没有想到,岑云川居然可以为了一个小小的康平城做到这个份上。
岑云川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道:“如今贼匪围城,城里城外也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若是阻止不了河水倒灌,城里百姓恐怕坚持不过今夜,到时再论什麽守城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那……还是让我去吧。”冯尔俨知道去截水道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可挖泥堵河水引流是项大工程,敌军肯定布了不少人手,只带百人去,想要取胜恐怕难于上青天。
岑云川却摇摇头道:“城里兵力本就不足,冯兄还是留下守城吧,我虽不才,但好歹也跟着陛下征战多年,对这种事情多少有几分经验。”
“可是……”冯尔俨还是有些犹豫,他不想让岑云川亲自去冒这个险。
岑云川没有再废话,当即骑马到了府衙门口,看着聚在一处人心惶惶的民衆们,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现要从城里征集三百人随我一道出城去从贼手手上抢过兆水,需身强体壮,服从命令者优先……”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就连躲在屋顶上避洪水的人们也听到了,纷纷起身朝着这边张望过来,岑云川要带人出城的消息很快一家挨着一家的传遍了全城。
不到半刻钟,便有人来应征。
岑云川瞧着空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却并没有什麽喜悦之色,反倒面容更沉重起来,他下了马,走过一排排队伍,看着里面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擡高声音严厉道:“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年岁不满十六者,退,家中独嗣者,退,尚有孤寡老人及年幼孩子抚育者,退!”
可半天过去。
没有一人退出队列。
岑云川走至一个一看便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大小的孩子身旁,低头看着对方。
那孩子也扬起脏兮兮的小脸,一双手紧张地捏着缀满补丁的衣角,直勾勾看向他,神情坚决。
“你年岁太小,不能去。”岑云川声音有些难受,若不是官吏无用,贼匪凶悍,何至于此。
“我不会拖大家後腿的!”小孩连忙表态道,生怕岑云川将他撵走,“我平时一个人能犁好几亩地,打架也可厉害了!”
岑云川还未说话,忽然从人群後挤进来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她目光焦急扫过衆人,最後落在这个孩子身上,停顿片刻,急切的奔上前来,一把将那男孩拽了回去,满脸惊恐地责备道:“你这孩子!疯了吗?!你知道他们是去做什麽的吗?就敢跟着一起去!”
那男孩从母亲手里抽回手,毅然决然道:“知道……他们要去保护康平,母亲,我也是康平人,您就让我去吧!”
那妇人却撕扯住他的耳朵,边拍打他的肩膀,边哭嚎道:“你还想步你爹的後尘不成?你们一个两个,真的非要逼死我吗?”
见两人当衆撕扯起来,岑云川忽然开口道:“没关系的,留下来也可以保护好康平。”
他声音很温和,模样又生得好,一双眼平和如春风化雨般令人舒服自然。
小男孩从母亲手里挣脱开,然後回头呆呆看向他。
他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继续道:“在家陪着母亲吧,不要让她伤心。”
三百人上了城墙後挑了一处隐蔽位置,绑上绳子,一个接着一个从近二十仞的顶上小心攀着外墙往下滑吊。
岑云川最先下去。
人们聚在城头看着他的身影快速没入浓稠的黑暗中去,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他为什麽不跟着刺史一起跑了?”
“是啊,听说他以前是太子,那可是皇帝的儿子,怎麽会跟着咱们一起被困在这里?”
後半夜,城里已经漫过半人高的水位开始渐渐降低,躲在房顶上避灾的人们终于欢天喜地的踩着淤泥开始收拾被水冲毁了还来不及收拾的家当。
可贼匪却突然开始攻城,城里的男女老少但凡能动弹的几乎全都动员了起来,比板凳高不了多少的孩子,也都几个一起擡着框子,小心往城墙上搬运箭矢,而女人们则挽起裤腿和袖子,往城下擡着伤员。
一波倒下,另一波赶紧顶上去。
库特人从前抢占山头,便是连山下方圆百里的村镇都不肯放过,全部要杀光杀尽,若是被他们拿下康平城,怕更是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今夜是死生之战,没有一个敢在这个关头懈怠的,就连富商们都纷纷开了地窖和粮仓,将家底尽数往出掏来供应前线军队。
“大人,敌人,敌人人数太多了……我们,我们怕是……守不住了!”城墙上伤亡太大尸骸枕藉,敌军的,己方的,都胡乱堆叠在一处,有的人甚至还睁着一双血眼,死了都不肯闭眼,甚至还有人保持着跟人殊死搏斗的姿势,却被炮火原地炸死,脚下的焦土上布满蜿蜒的血迹,散发出浓厚的腥气。
冯尔俨一刀砍掉从城墙上爬上来的敌人後,回过头,大喊道:“你说什麽!”火药炸开的轰鸣声太大,让他连近旁人的说话声都听不见。
“我说!西北口失守了!城里已经进了敌军!!怕是守不住了!”那人再次绝望的大喊道。
冯尔俨赶紧奔向另一边看去,果然看见城墙里面到处都是火光,有人在纵马烧伤抢杀,所过之处全都是凄惨的叫喊声,数不清的火光几乎将他愤怒的双目染红,他狠拍了一下墙砖,正打算回头,可站在旁边刚刚还在跟他说话的人不知被哪里射来的箭刺穿了喉咙,他呜咽着,嘴角渗下血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睁大双眼,惊恐的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