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灏抱紧了他,在他额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夜愈来愈深,雪愈来愈重。
裘灏总是不能睡得很沉,半梦半醒地,疲惫倦怠地,觉得自己仿佛满怀里抱着取暖的铜炉。铜炉有些淡淡的香甜味,越来越热得烫手。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
是毛毛在他怀里,浑身滚烫。
糟了,他立刻反应过来,毛毛发烧了。
他想起身,却被毛毛死死扣住了。他这才发现毛毛是整个人缠在他身上的。也许是因为病痛不适,毛毛轻轻地丶撒娇一般地在他身上蹭着。裘灏猝不及防,被他蹭得也浑身火热起来。
“毛毛。”裘灏擡起手臂,想把他推开。
“嗯。”毛毛像是烧得迷糊了,发出粘腻的哼声。他几乎是半趴在裘灏身上,觉察了裘灏要推开他似的,抗议一般地贴得更紧了。
裘灏立刻意识到毛毛也不仅只是发烧了而已。他心里轻轻一跳。
毛毛连呼吸都是火热的,身躯柔韧,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显得天真而坦白。
少年的腰肢像初春的垂柳一样柔,气息甘冽得像茉莉熏的酒。那柔情连着酒意,渗透了人的筋骨。清凌凌,麻酥酥,都是醉人的滋味儿,让人满怀里搂着,也仍贪心不足。裘灏脑子一热,竟顺着本能将毛毛往身下一压,重重地呼吸着。
窗外透进来晦暗的清冷的光线,落在他的枕上,带着冰冷的雪意。裘灏渐渐清醒了过来,连忙弓起身体,猛地和毛毛拉开距离。
这一夜终究不得安生。厨房的女工起来给小少爷熬汤药,嬷嬷也被惊动了,端了一盆温水来,反复替毛毛擦拭额头和手心。
裘灏倚在房门边,一言不发地看着。
毛毛小时候一旦病了,他也是多半要陪在跟前的。因为父亲向来不多管,毛毛跟前冷清。也因为温氏向来省事,不敢为毛毛多争一毫一厘。更因为毛毛向来粘他,看不见哥哥就要闹起来,闹得人都近不了身。
女工来喂汤药时,毛毛迷蒙地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感似的,向裘灏这边看了过来。
只看了一眼,他就又安心地昏睡过去。
摆早饭的时候,家里上下就都知道,毛毛又病了。这样的事,衆人都是习以为常了。裘仕昌听女工说了两句,嘱咐她单给毛毛做点清淡的吃食,甚至没去探望,只顾着同傅乐群忧心裘灏的前程。
“当初送瀚白学水利,我想着是好的。水利是关系民生的大业,怎麽会没有工程要做呢?总归以往的工程,也要检查检查,翻修翻修嘛。这怎麽不需要人手呢?”
瀚白是裘灏的字,这字也是裘仕昌亲自取的。裘仕昌还是个老派的人。
“我的二叔,”傅乐群对他这番论调不以为然,“人家话已经说得明白了,我看是没什麽馀地了。你究竟是为裘灏谋前程,还是一心要和他们水利部过不去?他们用不着人,我这里用得着啊!”
裘仕昌立刻不吭声了。
“怎麽?二叔你舍不得了?”傅乐群笑嘻嘻,“你放心,我敢在你面前起誓,包管裘灏升官发财,一路顺遂。你恐怕不知道,湘州军现在正是在招读过书丶有学问的年轻人。一般的中学生,来了都是个宝贝,何况裘灏是大学生,还是名牌大学出来的。”
“我不求他升官发财,”裘仕昌咳嗽了一声,“我只求他不要虚度时光,能有些作为。”
“那就更对了,现在军队里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保卫湘州一方安宁,百姓安居立业,这不是好事吗?”傅乐群说着,眼神在裘灏身上绕了一弯儿。
裘灏想起那则出州军校的招生信息,竟不由觉得心里一动。
“我不能送他参军,”裘仕昌断然拒绝,“湘州军是什麽样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二叔,瞧你这话说的,”傅乐群突然有些讪讪,“你就看着我,你觉得我是什麽样子?”
在湘州,人人都知道坊间的常谈:军队里学不出好人。再好的孩子送进去,出来就是吃喝嫖赌抽烟土。这句话固然有夸张之处,但大体不错。
湘州有尚武的传统,故而湘州军曾经一度是有过赫赫威名的。可惜辉煌了没多久,就逐渐从内里腐败起来,走了下坡路。现在湘州军的大多数士兵都是各种关系补进来吃饷的,许多人并没有打过仗,却是讹钱赖账的一把好手,又是赌场丶妓院和烟馆的常客。
就是这些人败尽了湘州军的声誉,使得寻常有些体面的人家,都不肯把子弟送来参军了。
“你信我的,”傅乐群拍着胸脯,“我这新官上任,就要烧他三把火。现在人人都说出州办新式军校,讲究培养有理想丶有志气丶有真才实学的新式军队。我也认准了这个主意不错。就让裘灏跟着我,必定有他大展拳脚的时候。”
裘灏刚想问几句关于出州军校的事情,就见女工过来说:“大少爷,小少爷醒了,要找你呢。”他立刻站起身要走。
“饭还没有吃,做什麽去?”裘仕昌有些不悦。
“我和毛毛一起吃。”裘灏有些敷衍地回了话。
他回房里时是急切的,可看到毛毛时又迟疑了。
毛毛正眼泪汪汪地跟嬷嬷闹脾气,不肯吃药,看见他进来,就信任地伸出手臂,要他坐在自己身边。
他一面怀疑自己怎麽当得起这样的信任,一面泰然地坐了下来,向嬷嬷道:“我来喂他。”
“哥儿,他都多大了,叫他自己喝!”嬷嬷一副生气的模样。
毛毛怕苦,喝药向来是难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