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正午时分,耿金石接到了门岗处的消息,说有个人要见裘总队长。
淞州的盛夏又潮又闷,耿金石极其不乐意,问:“谁?什麽事?”
“叫柳立春,是附近中学的学生。问他什麽事他不说,一定要见总队长。”
耿金石只得烦躁地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对面机要室里,一个年轻的机要员正老气横秋地端着茶缸喝水,擡头看见耿金石,便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这个年轻机要员一直是大夥儿寻开心的对象,因为他总有些呆傻气。更好笑的是,他这样呆傻,却据说是出州富贵人家的公子,在家里还很受宠。他长着一张忠厚温吞的面孔,说话做事总仿佛神游物外一般,被人揶揄使唤,乃至被人抢了家里寄来的吃食用物,也总是好脾气地笑笑就过去了。
他原姓赖,叫赖鸿蒙,可因为他眼皮丶嘴唇都很厚,脸上长期盘踞着些此消彼长的粉刺,那些嘴巴坏的人便常常叫他“癞蛤i蟆”,他慢条斯理地拒绝过一两次,後来竟也就应了。
“癞……”耿金石张口差点也说出癞蛤i蟆来,“鸿蒙。”
赖鸿蒙闷不吭声地站起来。
“你去,到门口接个人。”
赖鸿蒙一句话没有,老老实实地就去了,过了一会儿,满头大汗地带了一个人回来。
“你就是柳立春?”耿金石上下打量一番,“你找我们长官做什麽?”
柳立春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晒得黝黑,但仍然难掩清秀。他长着一张线条利落分明的脸,举手投足规规矩矩,有一双容易害羞的眼睛。
“我要见到裘总队长。”他说。
“你还是中学生,是吧?”耿金石笑笑,“总队长很忙,都像你这样,不见到他不说话,他怎麽忙得过来?我是他的副官,你跟我说也一样。事情容易,我就给你解决了,说不定还快一些。”
柳立春看他一眼,像是在思忖。
“这件事不一样,”他最终坚决地道,“我必须见到裘总队长。”
“这样吧,”耿金石又道,“你跟我说这件事和什麽相关,让我知道个大概方向,轻重缓急,我也好及时跟他汇报。你看怎麽样?”
柳立春略微犹豫了一下。
“我看你是不急,”耿金石道,“或者你就说,你来是想考学的?是来传话的?还是来告状的?”
“不不,不是告状,”柳立春像是有些着急,“正相反。”
“相反?”
“我,我要给江城做个证。”他有些羞愧似地垂下眼睛。
“谁?”耿金石皱起眉,“江城?”他又把柳立春打量了一通,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江城是正在中央军军官学校受训的一个年轻学员,在这一期的学员里,算是个很出挑的。前不久,却有附近的人家来,告了他一状。那告状的人说话很粗俗,说江城背着人,跟他的孩子胡搞,描绘得江城仿佛一个流氓。他还说,他的孩子什麽都不懂,都是被江城骗着,多半还威吓了。
这件事裘灏原是一力要保密的,可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江城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是个极其稳重可靠的青年,心肠很热。有人觉得不可思议,一定是弄错了。也有人觉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江城很快就给审了,关了禁闭。他只一口咬住说没做强逼威吓的事情,别的倒像是认了。
教官们的意见也很矛盾。有人觉得这根本不算个事儿,只是江城没给摆平。有人因为爱才,想给他一次机会。也有人说:“伤风败俗的东西,带坏了风气。这要是在战时抓住了,我就直接毙了。”
裘灏只说要审问清楚,从严处理。可把那告状的人带去跟江城对质了两回,那人都只是对着江城破口大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年轻男孩儿,却说要给江城作证。这就很微妙了。
“就这事。这事有军法处负责,你非要找我们长官吗?”耿金石问着柳立春。
“我只和他说。”柳立春仍是很羞愧的样子,但自强忍着。
真是自讨苦吃。耿金石暗暗地想。
他猜测柳立春大约是害羞,不肯让更多人听见这番作证,或者是势利,觉得总要官越大的人越有决断。可耿金石是知道的,他的长官是个严肃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跟那些有了一官半职就花天酒地的东西截然两样,对涉及品行风气的事情一般都会严惩不贷。
更何况,长官家里一个毛毛,就是因为长得太出挑,三番五次叫男人纠缠。他们长官最气这些乌七八糟的人。为了毛毛的事,长官能半夜找到警局局长家里去,甚至还差点在家给人动过私刑。别的事都还罢了,唯有这种事,每次都能触动长官的怒火。
就在前不久,毛毛还来悄悄找过耿金石。也不知怎麽的,于局长家那个总是纠缠毛毛的臭小子,竟把毛毛的一个朋友给弄到监狱里去了。毛毛着急得很,央告耿金石帮忙打听消息。
“我这就告诉长官,这对长官来说,就是一个电话的事。”耿金石为他宽心。
“别,”毛毛顿时慌了,“不能告诉他。”
“为什麽?”耿金石奇怪,“这有什麽不能说的?”
毛毛擡起眼睛来看他,一副可怜的样子。
直到耿金石帮着去打听,才知道被关进监狱的,就是曾经被他勒着脖子提给长官,还差点在长官家里挨了私刑的那个梅鹤至。他旁敲侧击问了几次,连着猜测,才知道原来是毛毛同梅鹤至交了朋友,于家那臭小子满怀妒意,和那梅鹤至打过一架,吃了亏,便把梅鹤至告到特务处,说他是联合会的人。
特务处把人抓了,查来查去,这梅鹤至就是个舞文弄墨的电影编剧,写过几部关于茶楼歌女丶纱厂女工之类的电影。这些电影虽不大讨当局的喜欢,但也实在找不出和联合会有什麽关系。更兼这梅鹤至在淞州文艺界有些名气,有许多拍电影丶写文章的朋友,也有一些同乡是中央军大员。几下里都有人走动,梅鹤至没过多久也就给放出来。
“毛毛,”耿金石悄悄劝过,“你别总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就算他没有那个坏心,可也有个坏名声,你跟他往来,容易叫人误会。”
“我们就是朋友,”毛毛有些赧然,“梅大哥是很讲义气的人。他之所以和于义同打起来,也是因为护着我。”
那可不更让人误会了嘛。耿金石替他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