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春江饭店门前的帕克兰路或许是全淞州最鲜亮时髦的街道。
一个少年模样的学生,穿着白衬衫,被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从怀抱里放开,有些踉跄地後退了一步。他手脚纤细,看起来柔软又干净,即便穿着朴素,也很惹人注目。
“回家,毛毛。”那军官对他招招手。
少年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伸向前,才要迈步就被自己绊了一跤,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有两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从他旁边走进春江饭店去,看见这一幕,纷纷回过头来看着他嘻嘻地笑,都是动人的青春年少。
那少年像是一跤把自己摔懵了,坐在那里,也不起来,竟然低着头伤心地哭了。
“摔疼了吗?”军官俯身去扶他。
“呜……不疼。”他呜咽地道。
“那怎麽又哭了?”
少年忍住了哭声,又开始揉眼睛,像是不肯答言。
“好了,你是喝醉了,”军官在他头发上安抚地揉了揉,“哥哥背你回家。”
小时候,温潋秋有很多被裘灏抱着或背着的记忆。因为挑食,他一直长得格外瘦小。有时裘灏把他抱在臂弯里,家里的女工看见,还会稀奇地比较:“小少爷的腿,还没有大少爷的手腕粗。”又点着他说:“你得好生吃药,吃饭,不然怎麽长你哥哥这麽高?”
到他大概七八岁的时候,裘灏抱他才相对吃力,有时候带他去庙会玩,路远了他就缠着哥哥抱。裘灏抱他一段就要把他放下来,他不情愿,抱着裘灏的腿耍赖,不抱就不走。
“你哥哥也累了。”家人来牵他,让他自己走,走不了多远,他就又回过头来,拦在裘灏面前,仰头看着他。
“这样懒,就是不肯自己走。”家人责备他。
“他也许是真的走不动,”裘灏说,“我背着他。”
小时候,他两条胳膊很细瘦,被背着的时候,甚至没办法自己用力地抱住哥哥的脖子,都还要哥哥时不时地托他一下,免得他一直往下掉。
长大了,他也到底也没有长得像裘灏那样高,却恰好可以趴在他的背上,踏实地攀着他的肩膀。
“毛毛,你看,”走进小巷子的时候,裘灏说,“今天的月亮多麽好。”
温潋秋又往他肩上攀了攀,仰头看着,惊呼:“是满月。”
“不是满月,还差一点儿。不过很快了。”
他说话时略微有些喘,那声音很迷人,说明他背着他走了很长一段路。
温潋秋出神地听着他的喘息声,接着,轻柔地抱着他的肩,在他耳畔亲了一口。
裘灏没有任何反应。
“哥哥,”温潋秋仍旧痴迷,心头的酸楚里悄悄地带上了一丝甜蜜,“我怎麽不知道你会跳舞。”
“我在军校念书的时候,教官教过。”
他们来到了院门前,裘灏这才把他放下来,打开门,握着他的手腕让他进去。
“看路。”
他的手腕被裘灏握得很紧,微微擡高了,是怕他再摔着,随时预备着替他维持平衡。可这个动作很像某些夸张的舞伴高高举起相携的手,一起走向舞池的模样。
“可我不会跳舞,”温潋秋说着,忽然想到自己在舞池里出丑的时候,也许都被裘灏看到了,“我也学不会。”
“这有什麽学不会的,你只是紧张,”裘灏跟着进来,合上了院门,从背後揽一揽他的肩膀,带着他有节奏地轻轻摆动身体,“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温潋秋被他带着,真个走出两个松散,却旖旎的舞步来。这旖旎是那样陌生,仿佛梅鹤至给他的那杯甜酒,初尝是单薄的甜蜜,入喉却似温厚的烘烤,那样切切地,无孔不入也无法抗拒地,融化了他的神智。
他微微缩起肩,像是一种模糊的,无效的逃避。
“我教你。”裘灏带着他转过身来,把他拢到身前,双手环在他的腰际。
他的手无措地落在他的臂弯,低着头看他的胸膛。那旖旎的舞步还在继续,没有乐队的伴奏,节奏却更浓重,更鲜明。温潋秋把手搁在了裘灏肩头,却又蓦地偏开脸去。
院子里半明半暗,是月影。月白的光清冷地扫过脚踝,羞耻的念头却灼热地燃烧在暗地里,烧得他又杂乱无章起来,几下里绊住了自己。
“我又跳错了。”他慌张地松开手想逃。
“别怕,”裘灏揽着腰抱他回来,低低地道,“我又不笑话你。”
他抱得他很近,他只能垂着头,勉强隔开那麽一丁点的距离。
月光如水一样地在他身旁流淌,他觉得自己仿佛一步涉入了一条温柔的河流。
一个吻落在他额发上。
温潋秋不由惊讶地擡起头来,裘灏却已经避开他的目光。
环着他的手臂也松开了,可他们仍旧离得很近。
“哥哥爱你的。”
这是个无风的夜晚,连周遭的树都很静。所有深幽低沉的字句,在这寂静里都像是罗曼蒂克的小说刻意编织的那些,令万物失色的缠绵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