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入夜,温潋秋从戏院的窗子看出去,外面竟然是一轮满月,华彩的光晕边缘,还笼着一颗小小的星子。他痴痴地看着,心口柔柔地泛着涟漪,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能闻到裘灏身上温暖而干燥的气息。
自从驻军全部撤出了淞浦城,这座不设防的城市里就是人心惶惶,仿佛已被抛弃。
“害怕吗,毛毛?”裘灏撤离前曾匆匆地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详细地叮嘱了他许多事情,最後问了他这麽一句。
温潋秋觉得害怕,可那种害怕很抽象,仿佛害怕天崩地裂的那种怕。比起这个,他对长夜里的噩梦怕得更有实感。
“我不怕,”他把听筒在耳旁捂着,让裘灏的声音更汇聚在他的掌心,“你们还会回来吗?”
“一定会的,”裘灏向他承诺,“哥哥离你很近,从这里到嘉西义路,只要一个晚上。”
这话莫名地让温潋秋心安。他朝思暮想,甚至做梦都会梦到,早晨他醒过来,就看见哥哥身披戎装,从院门前走进来,对着他微笑。
“哗啦”一声。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温潋秋顿时从晨光明朗的梦中惊醒,重新坠入了深夜幽暗的戏院。
窗外响起醉醺醺的笑声,还有叽里咕噜的东洋话。
“是东洋人!”戏院里一阵骚动,“东洋人要爬窗子进来了!”
温潋秋猛地擡起头来。
戏院的窗子很高,可传说东洋人是会带着梯子入室行窃的。
有人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要往大门跑:“东洋人要从窗子进来了。我们快开门跑呀!”
“不能开门!”管理员也起身了,拦在门边,“不要慌,他们进不来!”
“芳音,”温潋秋擡了擡手腕,“我们不能待在这。”
芳音完全没有睡,一直紧握着他的手,眼睛里还带着恍惚的神色,一直贴着窗下的墙壁坐着。
“哗啦。”
又一扇窗碎了。温潋秋吓得抱住了芳音,碎玻璃在他们身旁散落一地。他心里突突直跳,脑子里也有点发蒙。窗外的嬉笑声很清晰,他能够辨认出,外面应该有四五个人。
大门前,还有人不顾管理员的阻拦要往外冲。
“不能开门!”管理员只能张开手臂,用自己的身躯倚住大门,奋力大呼,“你们身强力壮的跑掉了,里面的老弱妇孺怎麽办?”
温潋秋猛地寒噤了一下,一只手伸进了口袋,手臂上泛起鸡皮疙瘩。
他身旁也有人站了起来,蠢蠢欲动地,想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戏院的大门像是受到了沉重的撞击,轰地一响。管理员被这猛然的撞击推了一个踉跄。围在门前的人却不再靠近了,他们畏惧地向後退缩,瞬间寂静了。
大门又轰地一响,像是马上就会有人破门而入。这极具威胁性的声响让恐惧在黑暗的戏院里膨胀起来。
外面的街道很静,东洋兵的笑声又尖又高,在听不懂的话里却夹着两个汉字。
“……女人……”
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捂住嘴,矮下身去。她的母亲在旁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别怕,”管理员提高了声音,“别怕,他们进不来。”
“警察呢?”有女人在问,压抑着恐惧,却压抑不住愤怒,“保安团呢?要保家卫国的军人呢?这不是让我们自己死吗?”
温潋秋心里狠狠一揪,遽然站起身,甚至于把死死拉着他的芳音都拽得歪倒了。
“大少爷!”芳音又尖叫了起来,“别丢下我,别把我丢给我那爹娘!”
许多人转脸看了过来。
“不用怕,”温潋秋迫切地想要帮忙,“外面只有四五个人,我有……”
不等他说完,却见围在门前的人群当中,有一个披着黑绸子褂的男人忽然擡起手来往这边一指。
“那个疯女人,”他威严地道,“把她丢出去。”
“什麽?”温潋秋一时没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可显然有人明白了,立刻有三五个人同时行动起来。
黑绸子褂沉着脸,也拨开人群走过来。
温潋秋慌乱地把一只手伸进口袋,另一只手护着芳音往後退了几步。芳音毫不领情,只觉得自己受了推搡,一边叫骂,一边用尖锐的指甲掐他:“别碰我!恶心肠,恶心肠!”
“把她拽出来。”黑绸子褂冷酷地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