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这是一个十分雅致的房间,客厅宽阔,摆着柔软舒适的沙发以及精心培育的绿植,以及一架醒目的留声机。门厅和客厅之间的门是玻璃的,用金色的框架装点着。吊灯也都是镂空的金色框架,投射出灿烂的光色,却并不艳俗。
越过客厅,还有一个敞亮的阳台,可以俯瞰远处车水马龙的帕克兰路。这个地方,这个夜晚,都仿佛是停滞于和平年代的世外桃源。
足有二三十人聚在这个客厅里,小声地谈笑着,作为中心的人是一位相貌温和的西洋人,人们都称他“詹金斯先生”。他是一位颇为着名的语言学家,曾在故土的名校任教职,据说因为热爱东方文化,便来到中国,辗转在江南一带的大学执教。
看起来,他大概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和髭须都整洁干净,面部的线条也利落简单,嘴唇薄薄地抿着,像是代表着一种符合他身份的矜持和严谨。但他却有一双仿佛时刻都在醉酒状态的浅灰色眼睛,目光总是含笑的,缥缈得像晴空下的烟云。
潘承起西装革履地站在詹金斯对面,用流利的英语向詹金斯介绍自己几年前在海外的游历,一一地列举着自己曾经追随的导师,都是政治学界知名的学术泰斗。
“是的,是的,我当然听说过他们。”詹金斯也说着流利的汉语。他的个头不高,要微微地仰视着又高又黑又胖的潘承起——来淞浦短短几个月,潘承起就不负衆望地恢复了原本的胖子面貌。
“我甚至有可能听过你的名字,潘博士,”詹金斯的汉语甚至是带着江南口音的,十分地道,“我一直很欣赏贵国青年革新社会的热情,以及对所有新理念的热情,这也是我向往这里的原因之一。但我本人并不是很熟悉政治,我只是一个热衷玩弄文字游戏的人。”
看得出来,这个聚会上有很多淞浦城里入流以及不入流的文学家丶评论家丶报人。不知出于什麽奇怪的原因,还有几个年轻的男孩,他们都是跟着一位老人来的,那位老人一口淞浦方言,拄着一支拐杖,像是腿脚受过伤。
潘承起觉察到詹金斯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耐烦。显然,自己的履历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
“陈先生,”詹金斯转向了陈浼海,“为什麽我没有见到梅鹤至?我很希望常常和他见面。同他谈话总是很愉快。”
他说话的声音很柔和,抑扬顿挫地,像是包含某种表演的意味,但又十分得体。而他缥缈的目光却越过陈浼海,落在了别的地方。
“他还会再来的,詹金斯先生,只是今晚不太方便。”陈浼海微笑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詹金斯。
詹金斯是一名同性恋者。这件事在特定的圈子里并不是一个秘密。甚至有一个不可考的传言,说詹金斯之所以放弃了原本平静安稳的生活来到中国,是因为他曾经爱上过自己的一名中国学生。
那名学生是一位激进的社会革新主义者,他介绍恩师来到自己的江南故乡,却很快死于他所投身的战争。在他死後,詹金斯也并没有离开,留在这里兢兢业业地继续自己的研究和教学。
有人怀疑过詹金斯和传言里的学生曾是一对爱侣,但这一点无法得到证明。尤其詹金斯在他现在的学生当中是备受爱戴的。这些学生们大概完全不了解这位老师惊世骇俗的私生活。据说詹金斯有他相当保密的猎艳渠道,在这方面他聪明地保持了低调。
“詹金斯先生,”陈浼海不再迟疑,“你很喜欢音乐,一定听过《共风烟》。”
“当然,我在电影里听过,在广播里也听过,我甚至找人帮我把电影里的片段录了下来。我更喜欢广播里的版本,可惜无法收藏。”詹金斯的注意力短暂地回到了陈浼海这里。
“我或许可以想办法。”
“太好了,如果有的话,那会是最好的新年礼物。”詹金斯礼貌地笑着,目光却又游移去了别处。
陈浼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由微笑起来。
在敞开的阳台上,温潋秋一个人站在那里,手肘支在栏杆上,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客厅里的光线喑哑地落在他身上,而他的身後衬着的是帕克兰路的暧昧灯火。
“有比这更好的,詹金斯先生,”陈浼海道,“《共风烟》的作者就在这里。”
“是吗?”詹金斯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那位浮光先生,或者女士?”
“是的,你看,他就在那里。”陈浼海笑着擡手指向了阳台。
夜风很冷,温潋秋觉得自己放在栏杆上的手快要被风吹透了。他轻轻地合目,就仿佛还能想象裘灏站在他身後,呵护地握住他的手指。
这当然都是虚假的。温潋秋睁开眼睛。有人在看着他。
他回过头,看到聚会的主人詹金斯正站在他斜後方。
“你不该一个人站在这里,”詹金斯很和蔼地笑了,“尤其不该带着现在这样的表情。”
温潋秋有些不知所措。
通常陈浼海有事带上他,都是需要他帮忙的,唯有今天例外。陈浼海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要求,像是单纯带他来一个完全陌生的聚会消遣似的。他对詹金斯也所知甚少,只在来的路上听潘承起和陈浼海闲聊了几句,知道詹金斯是一位语言学教授。
对他而言,詹金斯完全是个陌生人。
他慌忙去寻找陈浼海的身影——陈浼海和潘承起都在客厅里,正同其他人攀谈。
“Mineeyehathplayedthepainterandhathsteeled(我的眼睛扮作画家,把你的肖像);”詹金斯轻声吟诵,“Thybeauty'sformintableofmyheart(画在我的心版上)。”
温潋秋大概地听懂了,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我以为自己对这首诗的理解已经很透彻。可是见到你,我才完全地明白了这首诗的心境。”詹金斯坦然地赞美。
“对不起,我……”温潋秋却窘迫得想要逃开了。
“请不要道歉,是我打扰了你的独处,”詹金斯的声音柔润,“我只是不明白,你这麽年轻,相貌出衆,才华横溢,为什麽还要远离人群?你独自站在这里的样子令人忧心。”
他大概是善意的,但温潋秋不擅长与陌生人谈心。
詹金斯笑了,笑声在喉头有节奏地震动:“Yeteyesthisingwanttogracetheirart(然而我的眼睛还缺乏更高的才能);Theydrawbutwhattheysee,knownottheheart(能画画目之所见,却难画心之所藏)。莎士比亚的杰作,总是贴切得令人惊叹。”
“詹金斯。”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
“啊,弗兰克林,你来了。”詹金斯被打断了,却并没有不悦。
“我可能来晚了。”
是林阜安。
他衣着华丽,一只手端着酒,另一只手闲散地插在衣袋里。
“我的聚会也许不够吸引你。”詹金斯道。
“怎麽会呢?詹金斯,你的聚会总是给我惊喜,”林阜安笑着,用端酒杯的手含糊地指了一下温潋秋,“我可不可以借走他几分钟?”
“你们认识?”
“我们是朋友,”林阜安的笑容惬意,仿佛漫不经心地向温潋秋抛了个俏皮的眼神,“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