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春入旧年(1)
一
淞浦城西做木材生意的柳家遇上了好运势。
自中央军在淞浦落脚,便是大兴土木,建大楼,建俱乐部,还在柳家的铺面不远建军校。连着几年,都没有停下过工程。
柳老板忙得日夜不着家,却仍旧眉开眼笑。他人生最得意三件事,其一,年少轻狂时不愿在家耕读,自己闯荡江湖,一手创办了家里的木材生意;其二,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肥头大耳,却娶了个温婉秀丽的茂苑美人做太太;其三,太太给他连生四女,他不折不挠,终究得了一男,恰生在立春当日,柳老板喜之不尽,取名立春。
柳立春的长相和性情都随了柳老板的美人太太,一张纤柔秀丽的脸,一派柔顺端静的性子。人人都夸他乖巧,柳老板夫妇也颇为偏爱,以为这孩子的性情最是可人心意。
却不想,到了柳立春十四五岁的时候,他这性情竟令人担心起来。柳老板夫妇常见他闷闷不乐,有时还一个人躲着哭,问他有什麽事他也不说。这一度把柳老板夫妇愁煞,相对着长吁短叹,检讨自己不该太娇贵儿子,给他养出了个多愁善感的脾气。
等柳立春上了中学,情况就更糟了,这孩子柔顺太过,常有附近十几岁的小无赖欺负他,抢他的零用钱,划他的脸,还有一次在他身上踩了一个完整的脚印,他却不能反抗逃避。这下把柳老板夫妇俩心疼坏了。
看着那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颀长,面貌清秀,却整日里戚戚含悲的样子,柳老板痛定思痛,决定要把幺子教导得更威武一些,才能让人不敢欺负。
木材生意平日里有许多体力活,柳老板没事儿就把柳立春叫去帮忙做活,让他体格更健壮些,皮肤也晒黑了不少。
这一招似乎是管用的,不久之後,柳立春仿佛就不大受欺负了,只是课业重了起来,常常晚归,说是和同学一起做功课。
柳立春确有几个极要好的朋友,从初小就认识,还一起升了高小,又一起升了中学。
听见柳立春这麽说,柳老板就此安心了。
二
下学了。
柳立春走出学校,却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到了学校後面一条小巷子里。
这个小巷子夹在破旧的平房当中,在这一片地域日渐显得突兀。这些平房原本毗邻的是农田和荒地,可这些地近几年都被清理干净,盖起了中央军校的校舍和操场。周边还有许多旧房被粉饰一新,专做茶楼丶食肆和住宿之类的小生意,盯住的都是来考学的学生。
唯有这曲里拐弯的小巷子仿佛还停留在十几二十年前,居民寥寥,夹着破败的小杂货店丶熟食铺和麻将桌。
柳立春远远地看见那家熟食铺旁早已有个混混模样的人在抽着烟晃悠,却还是走了上去。
那人见了他,也不说话,带着他沿着熟食铺旁边的阶梯上楼,走进了一间极破败的小屋子。一进门就是厨房,那人放下了手里才买的几片熏肉,打开了灯。
此时不过是下午四五点钟,外面还是亮的,房间里却很暗,连天花板上裸i露的灯泡都是发乌的。
“吃不吃?”那人问他。
柳立春厌恶地摇了摇头。
那人的厨房和盥洗室都很肮脏,有两回柳立春甚至看见过蟑螂乱爬。
只有睡觉的地方是着意收拾了的。
柳立春取下书包,刚想放在卧室的方桌上,就看见桌面上也有几滴暗擦擦的污迹。他又把包拎起来了。
那人一眼看见了,忙掂着抹布凑近来看。
“中午有几个小子来吃饭,他们手脚粗,没抹干净。”他解释着,把桌子反复擦了两遍。
柳立春还是从书包里抽出一张不用的字纸,铺在桌面上,才把包放上去。
那人去甩了抹布,洗了手回来,两手还湿着,就从背後抱他:“你又嫌我了?头一回你也没这麽多事。”
头一回。
柳立春不堪回首地蹙起眉,从那人怀里挣脱了。
“你别恼,我不说了。”那人着急地哄了一句,把他往床上推,烟火缭绕地亲吻上来。
三
柳立春知晓自己患有一种极其令人痛苦的病症。
十四五岁的时候,他自己发觉了这件事。
这一病难以溯源,总归那时候他上学下学,白天黑夜,满脑子里都想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他从上学起就认识的好友,懵懂无知的时候,他们一起玩过“桃园三结义”的把戏,对着空气拈香撮土,说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的豪言壮语,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六七年里,他们像是践行这样的约定一样,虽然也一直在认识新的朋友,但永远是他们两个最亲密。柳立春生性柔顺,相貌又清秀,在孩子当中常受作弄。好友也会作弄他,但更多时候是替他撑腰的。尤其在他们渐渐长大的时候,好友长得比柳立春高了许多,声音浑厚低沉,甚至于可以作弄地一把将他抱起来。
柳立春被那一抱吓坏了,可随後却怔怔地在馀韵里尝到一点缠绵。
那样的馀韵,那样的缠绵,几乎蚀人心魂,让柳立春觉得腑脏痛楚,恐慌不已,却又无法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