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言教镇一间荒废的庙宇外,卫平原一张脸憋得通红。他身旁围了一圈人,火冒三丈的胖子首长,尚且虚弱的冯大姐,还有他向来颇有微词的梅鹤至和燕访。
“……医生怎麽说?”梅鹤至着急地问。
“说什麽说?”潘承起横眉怒目,满面焦灼,“正在争分夺秒地抢救,能说什麽?”
卫平原知道这怒意多半是冲自己来的,只能更加地低下头。
“老潘,”梅鹤至生起气来也还是松松垮垮,“你现在是不是不如当年了?怎麽连个人都看不好?老陈当初是怎麽跟你说的?”
冯稚真坐在一旁不住流泪:“我当时和他在一起,是我没看住他。就那一会儿没留意,他就从车上摔下去了。可能是有炸弹落得太近,把他震下去的。”
事情就发生在今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左右,队伍距离目的地言教镇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了。
言教镇已经集结了联合会在中州一带的军队,包括提前抵达的部分子啓镇的官兵。南方政府军没继续进行陆上追击,而是进行了空中轰炸。队伍在炸弹的轰鸣声中四散奔逃,许久,才见那几架飞机耀武扬威地离开。衆人劫後馀生,清点人员的时候,卫平原忽然听见冯稚真一声问:“小卫,温潋秋呢?”
闻言,卫平原手心里立刻冒出冷汗,他战战兢兢地往身旁看了一眼,就发现刚刚温潋秋坐着的位置果然空了。车上的三个人都呆了,刚刚谁也没注意到,温潋秋是什麽时候不见了的。
“还愣什麽?”冯稚真最先反应过来,“快去找啊!”
卫平原和小岳先後跳下了车,凭着模糊记忆,沿着刚刚骡车在轰炸中左冲右突的路线找回去。
找到温潋秋的时候,他闭着眼睛躺在路边,看上去不像受了伤。两个年轻人赶紧冲了上去,小岳先试了一下呼吸,松了口气:“没事。”卫平原手忙脚乱地把温潋秋抱起来,小岳也在旁边帮忙,小心地托着温潋秋的颈子。
“我来就行了。”卫平原很逞英雄地说着,抱着温潋秋就要走。
“卫平原!”小岳却突然在他身後尖叫了一声。
他被这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小岳好好地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手。
“怎麽回事?”
只见小岳僵硬地擡起头,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掌翻过来。
她的手上沾了暗红的颜色。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温潋秋刚刚躺着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几乎埋在尘土里的石头,带着锋锐的棱角,棱角的边缘已经染上了一摊血。
他们一路赶到言教镇,找着了医生,一直抱着温潋秋的卫平原才看清了他脑後的那个伤口,几乎吓得脚下一软。向来他总能把任务完成得很好的,还没出过这麽大的娄子。温潋秋是个有能耐的作曲家,是首长要争取的爱国将领的弟弟,更何况,又是曾经帮过他的恩人。
卫平原竟然很想哭,可他是个男子汉,只能低着头,勉力把眼泪噙住。
“你说好好的,怎麽偏偏就是他摔下去?摔下去了,怎麽偏偏那里又有块石头?又怎麽偏偏磕着了头?”冯稚真哭得难过,“明明什麽我都是想着他的,到头来,还是让他出了事。”
“我问一句,”梅鹤至突然擡起一只手,“老潘,我知道你这个人不信邪,可是温潋秋那把长命锁,还在不在?”
一提此事,潘承起的脸色难看极了。
“长命锁怎麽了?”冯稚真问。
“唉,”潘承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就说,当初那把锁不该拿!”
“那把长命锁,是他家里人给他当作护身符戴的,”梅鹤至向冯稚真解释,“他从小就三灾八难,才一直戴这个东西。以前有人给他算过命,说这个东西不能离身。这说来是迷信,可怎麽偏偏在他身上像是有应验?”
卫平原站在旁边听着,早已不觉低了头。
人是他看丢的,那把锁也是他要走的。说到底,这个男子汉也只是个才十九岁的年轻人,此刻他不禁愧悔非常,两颗眼泪相继落下,打在他脚边的尘土上。
言教镇这座荒废的庙宇临时被用作医院,佛堂里还留着轻微朽坏的坐佛像。阳光已经西斜,扫在莲花座上,卫平原两眼通红地看着。他向来也不知道求神拜佛,可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无处求助了。他并不敢当着胖子首长的面拜佛,只能仰头望着佛陀祥和微笑的面孔,在心里默想。
挂着红十字标识的帘子忽然打开了,在里面帮忙的小岳跑了出来。
“怎麽样?”衆人都围了上去。
“我要去找人,”小岳焦急地道,“要去请一个有经验的医生。他失血太多了,可是我们没法给他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