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笑,我替你哭
到了暑假,他们不用天天去学校,导师派了别的活给他们,之前个案的整理丶追踪回访,被确诊的个案需要跟心理精神科核对,确认接下来的疏导方式和课题内容。
他们居住的县城很有生活气息,各式各样的美食和小摊锁住了他们的胃。
他们四个人大部分时间都集体行动,祝馀租的房子客厅最大,他们白天就在他的客厅干活,到了饭点就一起出去觅食,不忙的时候大家还会出去买菜回来做饭,热闹又充实,何其和文屿的相处也渐渐变得自然了许多。
闷热的夏夜,蝉鸣阵阵,何其冲完凉换上清爽的绸质睡衣,挽起长发,轻松又惬意。
她正准备找一部心理题材的电影来看时,房门被敲响,何其放下平板走过去开门,这层楼是一梯4户,她和祝馀租了相邻的两间,另外两间长期没人居住,何其打开门看到文屿,愣了一下,朝文屿身後看了一眼,没人。
文屿挠了挠头:“姐姐,我有点事想跟你请教。”
“那。。。。。。进来吧?”何其回头看了一眼客厅,还好,不算乱。
文屿捧着何其给的苏打水,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何其坐在了他的对面,随意地盘起腿,靠在椅背上,晚风一丝丝地吹来凉意,何其怕招蚊虫没开大灯,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亮着盈盈的光,让他们能大概看清对方。
蝉鸣微风,在这个宁静的夏夜,何其觉得自己的心非常安宁闲适:“你想问什麽?”
文屿脑子疯狂转动,之前打的腹稿到了这里就溃不成军,自从知道那个个案,他疯了一样想了解何其的曾经,他张了张口:“我想问,你做了这麽多的个案,你认为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心理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呢?”
“我认为绝大多数的心理问题都是源于原生家庭,心理疾病的成因有遗传因素丶环境因素丶生理因素丶教育因素,其中教育因素和环境因素都属于社会大类,原生家庭丶教育背景丶工作环境丶人际关系都会对心理健康産生影响。”
这些老师都讲过,文屿听着何其再次说出这些知识点,认真地倾听。
“遗传和生理我就不赘述了,你应该都了解的,你问的是原生家庭,我就着重讲这个,当然,你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因为我说的也不是绝对的。”
文屿乖乖的点头,等着何其继续往下说。
“在一个孩子小的时候,父母是他生命中比重最大的,是他最珍视的,大部分孩子将父母比作天地,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在这种情况下,父母对他带来的伤害也会更重,如果父母情感和谐,对孩子呵护有加,并且尊重孩子,那麽孩子的心理几乎不会出现问题,等他进入学校丶社会,可能遇到霸凌丶PUA或者其他伤害,这时父母将成为他的坚强後背,他知道不论如何身後的父母都会支持他。”
“相同的,如果一个孩子从小不被父母爱护,或者缺失了一方,又或者是被父母伤害丶抛弃,当他遇到同样的霸凌丶PUA,你觉得他会怎样?如果得到及时的心理援助,虽然咨询师能给他的心理支持远少于父母,但是能够让他知道,不是只有他自己。如果没有得到心理援助,向内他可能苛责自己,出现抑郁或焦虑情绪,严重会出现自残自砂的现象,向外可能出现人格障碍或者反社会人格。”
“虽然我说的只是一部分,但是你应该能懂我的意思。”
文屿若有所思,何其也没催促,转头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夜景,静静等待着。
“上次师兄接了一个学生,那个孩子每次听到太嘈杂的吵闹声都会歇斯底里地害怕,经常把正在玩闹的同学们吓到,师兄每次都在引导他,直到发现他的潜意识里有小时候父母吵架摔东西的记忆,师兄才开始针对性疏导。”
何其点了点头,赞成文屿说的例子:“很多时候都需要追寻,很多莫名其妙的心理毛病都源于童年时期的创伤,只是有时候已经过了太久,久到咨询者要做好几次咨询,在记忆深处才能找到,但是肯定能找到的。”
文屿认真地看着何其,郑重地问道:“那姐姐的原生家庭,幸福吗?”
“比很多人都幸福。”何其下意识就回答了,然後对上了文屿珍视的目光,她的笑容突然顿住了。
在何其心里,原生家庭也好,童年创伤也罢,说出来除了让人心疼一下,毫无意义,所以只有她陷入抑郁的那段时间曾经向导师求助,之後她释怀了很多,几乎不再想起,直到文屿坐在她面前,珍而重之地看着她,询问她。
何其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挠了一下,结上的厚厚的痂又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口子。
“我,是单亲家庭,”何其在文屿的目光中缓缓开口,“我为数不多的对父亲的记忆,是他狠狠地把我妈推到沙发,发圈上的装饰碎开,炸了一片飞到我这里,把我的眼角划破了,那时候我两岁不到,再之後,我读初中的时候看到他写的日记,说我是他的宝贝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我觉得他是爱我的,我去找他,我想见这个血脉相连的男人,但他甚至没把我当成认识的人。”
何其的目光转到外面的夜景,仿佛在回忆什麽,文屿的眼中含满心疼,虽然他大致也都听过或猜到,但从何其口中说出来,想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样平静,他身体前倾握住何其的手腕。
“我去找了他5次,之後我就再没主动找过他,我跟姑姑去看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很爱我,每次知道我要去都会做我爱吃的菜,我在他们家闲逛的时候看到了族谱和照片墙,没有我。我旁敲侧击地问姑姑,奶奶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她说在家里绝对不能提到我,不然我爸会骂人砸东西,我的所有照片都被我爸撕了扔掉了。”
“我很伤心,但是我不能跟我妈说,我妈真的对我很好,她怕再和人结婚对方会对我不好,所以一直都一个人拉扯着我,所以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个事,直到我上了高中,爷爷去世了,我再次见到了他,他带着他後来生的儿子,除了我跟他打招呼,我们一句话都没说。”
“後来上了大学,我还是会回去看奶奶,她经常跟我说我爸有难处,希望我能够帮忙,想要我家的房子,想让我给钱赡养他们,所以我之後再也没去看过她,甚至报复性地公证了一份遗嘱,如果哪天我去世了,只有我妈能拿到我的财産,实习的时候我遇到了很多咨询者,可能我的心态不够好,他们的事情听多了,我自己反而抑郁了,之後我不敢去见导师,我怕他发现我的抑郁越来越严重,我也怕得到确诊。”
“我毕业就和妈妈出去旅游,感觉好多了,加上老师的疏导,我觉得我释怀了很多,我放下了很多,但是我还是没有原谅他,後来姑姑给了我很多以前的碟片,我认为我已经不在意了,我亲眼看到我爸对我的冷淡和漠视,呵,我本来还以为我至少3岁之前曾拥有过父爱,我对这个人已经不能更失望了,一个两岁的小团子,就算只是路上遇到都会哄一下吧,他怎麽能做到这个地步。”
文屿坐到了何其的面前,双手握住她的手,掰开她的拳头,把自己的手塞进去给她捏:“那你这些年还有联系他吗?”
“没有,我也没有回去看过奶奶,我甚至不再认为她是我的奶奶,估计要等到她的葬礼我才会回去,我是不是很冷漠。”
“不会啊,你之前本来也是主动回去看爷爷奶奶,想必你要不是失望到了极点,是不会放弃家人的。”
何其回握住了文屿的手,转过来看着他,唇角轻颤着勾起:“其实我的原生家庭算好的,跟那些破碎的家庭比起来不知道好多少,而且我妈妈很爱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矫情,我都觉得我对不起我妈,她给了我那麽多的爱,可是我还是抑郁了。”
文屿一瞬不差地看着何其,她强迫自己笑,唇角肌肉抽搐,文屿觉得心脏好像被谁揪住了,他握紧何其的手拢在掌心,眼泪不停滑落:“伤害没法比较的,你不矫情,你已经很努力地活了,不是吗?”
何其的泪水好像失禁了,她从来没有这麽肆意地哭过,她没有发出声音,就这麽和文屿对视着,泪水不断涌出来,她想抽回手擦泪,文屿半跪着拥住了她,何其被紧实地抱着,脸埋在他的颈窝,温温热热的眼泪透过文屿的衬衫烫到皮肤上。
文屿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轻声说着:“姐姐,你已经很棒了,你自己扛过了抑郁,你从小就这麽努力又认真地活着,怎麽会矫情呢?你妈妈一定也把你当做她的骄傲,你真的很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