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当时对于曼颐而言,只是单纯的一句话。然而到了她自己来到上海的这一天,这句话就成了她每日睁开眼时,头顶悬着的一把剑。旅社贵,吃饭贵,连坐电车和黄包车也很贵。于曼颐庆幸自己是春夏之交过来的,不然她连买厚衣服的钱都没有,现在也只能两件换着穿,以至于旅社的老板今日看她还是个穿百褶裙的女学生,明日就成了穿紫袄裙的小封建,她从未见过穿衣风格如此两极的女孩子。工作比她想象的难找很多。上海很缺人,但没有那么缺工作的女人。坐办公室的职位偏爱更高的学历,一些服务员和女工的岗位倒是有名额,但那也需要关系和经验,于曼颐竟然连这些工作都找不到——她穿百褶裙和学生服去面试的时候,人家觉得她受过教育来做这些活是搞笑;她穿袄裙去了,人家又觉得她是家里跑出来的妇女,肯定笨手笨脚。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于曼颐要被这就业市场气死了。那份《申报》上所有的招聘广告都被她跑了个遍,去一家就剪下来一张。剪到最后,招聘页上全是大洞,她还是一无所获。于曼颐悲痛万分,在旅社躺了一整天,第二天又爬起来跑去报刊亭,买了一份近日又出的《申报》——天无绝人之路,她在这天的报纸招聘上,发现姜玉画室又刊出了招聘助教的广告。重回吉安路,于曼颐心中对自己寄予厚望。她的文凭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还特意多花了一点钱,在这家做什么都要额外收费的低价旅社进浴室洗了个澡,而非前几日只能在水房。她学着那位老婆婆的手法给自己梳好了头发,又把晾干了的百褶裙重新穿上,一身清爽地去见姜校长了。她找了大半个月的工作,上海都已经入夏了,宋麒去年就是这个时候重新回到的绍兴。这两座城市在地理上算不上非常遥远,同一个节气的气候也很相似。她听到梧桐树上传来隐约的蝉鸣声,姜玉的绘画学校藏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是一幢两层的红砖小楼,气质优雅得和她人一样。于曼颐在铁门外面仰着头欣赏了一会儿,便被在一楼工作的学校秘书领进去了。事情起初进展得还是很顺利的,尤其是在于曼颐现场画了一张水彩画交给负责面试的老师后,对方明显眼前一亮。然而当他核对于曼颐的文凭时,那张写着“越亭图画函授学堂”的纸递过去的瞬间,那人眉头就又皱了起来。于曼颐立刻有些忐忑。“你是从陆越亭那毕业的?”他抬起头,语气带了些嘲讽,“那你怎么不在陆越亭那应聘助教呢?”陆校长也没招啊。但于曼颐好歹没把这句话说出来。“绍兴人?”他又看了一眼于曼颐毕业证上的籍贯,“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这……这个月……”她结巴道。“刚到?”对方语气缓和了一些,“那可能你还没听说过那些事……你走吧,姜校长这里不聘陆越亭教出来的学生。”“为什么?”于曼颐立刻有些着急,“你们又没在报纸上说这规矩……”“这规矩在上海绘画界所有人心里,”对方起身就打算走,“陆越亭的学生也没有人会来应聘,是你不懂规矩。”陆越亭和姜玉,两个画室,搞得像两个有世仇的世家。于曼颐使劲回忆,心道莫非就是因为先前抢生源的事?“老师,老师,”她还是学生心态,起身追着那人道,“我先前和姜校长说过话,你能不能转达她一句,我叫于曼颐,她还夸过我呢。你让她看一眼我的画再决定——”“曼颐?”身后一道带了几分疑惑的女声,于曼颐下意识顿住脚步。回头的瞬间,一个梳着笔直长黑发,戴金丝眼镜的女人站在墨绿色的地毯上,头微微歪到一侧,惊讶地看着她。那老师看见于曼颐顿步,立刻加快步伐,进了走廊深处的办公室,将门“咣当”一声合上了。而于曼颐在意识到他身影彻底消失后,也只能转移身子,看向那叫住她的女人。走廊狭长逆光,她聚焦视线,终于认出了那个模糊的人影。“姐姐……”她很久没叫人姐姐,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出现游筱青的样子。于曼颐甩了下头,改口道,“霍姐姐?”两个人都认出了对方,霍时雯立刻走过来,牵着她的手腕问道:“你这是……自己来上海了?”…距离上次来上海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于曼颐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天她隔着一扇玻璃看到一个女人在喝中药——人家喝的不是中药,那东西叫咖啡。“姜玉现在很有名,主编叫我采访她,不过她今日不在学校,我只能和经理预约了下次的时间,”霍时雯低头将咖啡里的冰块用勺子拨到一边,轻声问,“你需要我帮问她你的事吗?”当然需要,但于曼颐现在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刚才霍时雯寥寥数语,以她的阅历,她完全没听懂她那些弦外之音,这些受过教育的人说话总是很含糊。她甚至觉得,她是在看宋麒那份报纸后面的那些内容——那些主义,理念,自由,民主。“时雯姐,”她用霍时雯更习惯的方式喊她,“你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就是那些关于宋麒的事。你不要用和方千他们说话的方式和我说……我听起来好难啊。”霍时雯抬眼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她往前移了下身子,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不说清楚,是因为这些话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说,”她说,“你坐到我旁边,我小声给你讲。”于曼颐立刻放下那杯她根本没喝下去的咖啡,从霍时雯对面坐到了她身旁的一把椅子。霍时雯随身带了一个小包,她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里面粘贴了不少报道。她翻到其中一页,拿到了于曼颐眼前。“这插画还是用的我……”于曼颐想起自己给宋麒寄过那一大包插画的小样。“嗯,是宋麒那份报纸,”霍时雯说,并示意她声音更小一些,“他这份报纸,其实不全是他自己出钱做的,有一部分资金是另一本在上海很畅销的周刊资助的。那家周刊的主编,去年发了一篇文章,嘲讽了一个……”她又在思考怎么给于曼颐解释。“上海有一些土地是租界的,租界里有很多外国人,他们也有自己的报纸和团体,”她说,“这个主编写了一篇文章,分析了一个国家在本国的皇室,那个国家在上海的报纸就说,他这文章有侮辱意味,要求处理这个主编。”“凭什么啊?”于曼颐说,“我在自己家里说几句话,他们怎么管得那么宽?”“他们一向管得很宽,”霍时雯道,“但他们管得宽是他们的事,我们没想到,这个主编竟然真的被处理了,不但杂志被停掉,人也被抓进去,判了一年零两个月。”“为什么不护着自己人?”“因为弱小和恐惧,”霍时雯道,“这件事一出,很多沪上的报纸都看不过,纷纷刊登文章,宋麒那份也发了。还有很多法律界的人也被惹怒,组织了法律营救……结果就是,很多人都被惩治了。”“那宋麒也……”于曼颐回想起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冬天”。“其实他本来是可以逃过去的,”霍时雯说到这里,忽然看了看于曼颐,问她,“你……对宋麒了解到什么程度?”于曼颐觉得自己还算比较了解他,他都和自己承诺他没有别的事瞒着她了:“他不就是一个……学机械的学生吗?他还有个笔名叫齐颂。”“就这些?”“嗯。”霍时雯做记者出身,说话滴水不漏。她意识到宋麒做事都有自己考虑,既然他还没有向于曼颐全盘托出,她也只能委婉道:“他家里也出了点事。以前的话,或许还能帮他。结果这次不但没帮成,还把他连累了。有些人做事讲究那套父债子偿,推波助澜,叫警察把他关了一个月才放出来。”“一个月?”“总比那位主编幸运多了,”霍时雯说,“出来后有段时间,警察总上门查他,他就搬了家,和一些交好的同学也断了联系,不希望连累别人。他现在去学校也不多,除了课业,在一家机械厂兼做工程师……这都是方千告诉我的,我去探看游家那位姨太近况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咖啡桌上蒙了一层镂花的布,于曼颐听得控制不住地用指腹摩挲那些镂空,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洞跟着一个洞。“你去找过他?那你想要他现在的地址?”于曼颐低着头,轻轻点了下。“但他未必会留你太久,他现在对谁都很淡,不知道在狱里怎么了,”霍时雯从她的剪贴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纸,写了行潦草的字上去,“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自己来上海是怎么回事呢……你家竟然愿意放你出来么?”于曼颐不愿意抬头看霍时雯,她怕自己抬起头,眼眶里的水汽就藏不住。她用小拇指把那张写了宋麒地址的纸片拖到眼前,说话也只敢几个词组断成句:“嗯……放了,他们,放我走的。”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霍时雯忽然低头喝起来咖啡,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不再追问了。于曼颐藏不住了。那张刚被拖过去的纸片上,落了一滴水,“啪嗒”一声,把油性笔的字迹,晕成了一大片。上海再会(三)◎重逢时刻◎找工作不成,但听到了宋麒的消息,然而也不是什么叫人欢喜的消息。于曼颐这一天过得疲惫无比,比先前半个月东奔西走地找工作还要疲惫。回到旅社的时候,老板很热情地询问于曼颐找工作的情况,毕竟她今早看起来比平日都斗志昂扬。然而她只是摇摇头,询问他自己是否可以使用门边的那张桌子。她租住的那间屋子里并没有桌子,和她一起租住的几位女客人似乎也不需要桌子。然而于曼颐发现自己是那种一定要有一张桌子的人,她前几日在这桌子上给自己写了一份简历,画了几张样画,还要剪裁报纸上的招工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