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卿提着那盒点心进门,堂屋里仍旧是黑洞洞的。因为电灯开多了谢太太要骂人,楼下的租客每天睡得很早,板壁後传来细微的鼾声。摸黑上楼,才有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谢太太坐在碧媛床上打毛线,那件毛衣已经成型了,只是没有袖子,看上去倒像背心。碧娴在另一侧的床上支着小炕桌温功课,碧媛在她旁边翻绒线绳,垂着脸不说话,剪到下颌的短发有几绺掉下来遮住眼睛,看书卿一进来,就微微背过身去了,但书卿已经看见她脸上湿漉漉的。他把点心递给碧媛,笑道:“吃过饭了?”碧媛不吭声。谢太太把毛衣针打得飞快,道:“你什麽时候交了个坐汽车的朋友?”
“算不上,”他不愿意提虞少南,“那个是我们老板的儿子。”
谢太太伸出一只脚,在家穿着夹棉的灰袄裤,青布鞋,鞋尖棉花填得太满,鼓鼓囊囊地肿起一大团,向着碧媛一踢。
“你轧朋友也要挑一挑的!人家那才叫做生意,住洋房,坐汽车。像你爸爸这种人,卖篦子鞋面笼屉布,只好叫讨饭,叫‘做生活’!千辛万苦送你去读书,别给我读瞎了眼,以为认得几个字就是小姐了。当心给小赤佬骗得团团转!”
“我什麽时候轧朋友了!”碧媛跺着脚又哭起来,“学校里都是女学生,我和谁轧朋友?”
谢太太往褥子底下一摸摸出一本书,劈头摔在碧媛脸上。“打量我不知道?嗯?以前写这种男盗女娼的东西,是要抓起来抄家的呀!现在什麽世道?引着年轻姑娘学不要脸,反倒登在报上明码标价地卖起来了——你哪来的钱?嗯?”
碧媛气得只是哭。书卿拍拍她,“妈在气头上,你先出去坐坐。”碧媛才站起来,谢太太又高声喝道:“你那个演戏的也趁早给我退掉!什麽天主教会,教会年轻姑娘做戏子,滑稽伐?好不好连书也别念了,不要出了事大家丢脸!”
“你又懂了?你认得几个字?”碧媛气得嘴唇发颤。谢太太蹭地站起来,毛衣针架在臂弯上戳出去,像腰间挎着两把刀,书卿连忙拦着她。他妹妹摔门跑了,他才道:“妈,别讲得这麽难听,给邻居听见像什麽话。”
又说:“现在学校里都是这样,时代不同了。”
“什麽时代?还不如我们那时候。”他母亲咕哝。“我们那时候”像个圈套,在其中的时候千仇万恨,回头又觉得什麽都不如以前,甚至于裹脚——“读书人哦,到了民国摇身一变,天天在报纸上讲裹脚这样不对那样不对,那时候讨起姨太太,还不是要看脚样?大一寸也要嫌。”
书卿皱着眉。“嗳,老皇历翻它做什麽。”
谢太太冷笑:“不用和我装,我知道你的心思。少爷上过大学了,体面了,就怕人家知道你是姨太太生的!”
书卿火起来掉头就走,袖子却被扯住,原来碧娴已经把那盒老大房拆开了,吃得太急,噎得喘不过气。“快放下,我们喝水去。”碧娴蹦下床,手里却攥着半块盘香饼不肯放,面渣掉了一地。书卿拉住她的手道:“放下吧,没人吃你的。”碧娴不动,只是望着他,书卿只得叹口气,牵起她下楼去了。
碧娴喝了半碗凉水,把碗朝他手里一塞,仍旧专注地吃起剩的半块饼。竈披间黑黢黢的,借着弄堂里对面人家的灯火,瘦小的影子在地上拖出一道很长的黑印。她歪着头,很快地把饼吞下去了,书卿突然感到压抑的胸闷,尤其是这一刻他又想起虞少南坐在他对面笑着的样子。
书卿拿到毕业文凭的那个礼拜天,还是照常去那孩子家里补习,敲门是那哥哥来开,说,家里人都走亲戚去了,想告诉你一声来着,但是没你的电话号码。书卿转头就要走,机械生叫住他,进来坐坐。
他们并排坐在客室一张旧沙发上,聊了一会儿毕业以後的打算。机械生从卧室搬出许多电影册子,绚丽的男女明星照片,翻开是豆腐块似的黑白剧照,只能凭空想象里面的人穿着什麽颜色的衣服。机械生说,回头有空去看电影?书卿说,嗯。他心跳得很快,低声支吾。
机械生突然扭过脸吻他,“我早就想这样做。”书卿站起来,一拳打在他颧骨上。
“谢书卿,我看得出来,你跟我一样。”对方平静地望着他。
“恶心!”他说。
他摔开对方跑了。那天晚上,机械生的面孔闭上眼就出现在他心里。他们的确是一样的人,那又怎麽样?他们是这世界的异类。家里已经够乱了,绝不能再多添一项,再者说,大家总归都要结婚的,就像上了年纪的太太们谈起儿女的任何问题,“娶了亲就好了”。书卿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闹了这一场,以後他们不会见面了,想想实在很难过,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也很恶心,因为即便在此刻,他反复想起的仍然是机械生那具半裸的小麦色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