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卿家里没有装电话,下一个礼拜天少南请来医生,只好直接上门。走在蹩狭的巷子里,少南整个人浑身有种异样,心里痒丝丝地骚动。他敲门,先是没人应,好一会儿才听见谢太太的声音:“什麽人?”
褪色的黑漆窄门板中间“咿呀”开了条缝,几乎同时也听见身後说:“虞先生。”
扭头那一瞬,少南就已经意识到自己那实际上是种异样的欣喜。书卿提着一只篮子,里面露出几根冬笋和莴苣,又有一颗巨大的塌苦菜盖在上面。“真是给你添麻烦,”书卿向医生也点点头,十分抱歉似的道,“老太太出院几天了,讲话还是含含混混。”
谢太太赶紧请他们进去,少南留意到今天她心情不错。客堂里十分阴潮,他心口莫名其妙地突突跳着,像来到一处历史遗迹,但绝不能表现得像参观:天花板斜拉着细电线,盘丝洞似的,在饭桌上吊下一颗赤裸裸的灯泡,没有灯罩,红白格子桌布,底下露出四根朽烂的木腿。时间还早,远没到饭口,少南特地拣十点钟左右过来,但厨房已经有人咕嘟咕嘟地煮东西,水雾漫在每个人头上,倒让客堂里十分暖和。谢太太把篮子里的东西一字摆开,那颗塌苦菜像朵向日葵似的一层层往外舒展,在黯淡的光线下是一种神秘的灰绿色。
书卿道:“老太太在阁楼上。”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少南才看见有道楼梯。这时从竈披间出来一个男人,满脸油汗,一手端着一碗白菜年糕汤,匆匆绕过他们,闪到板壁後面去了。“是房客,”书卿笑笑,“堂屋太大了,用不到。”
谢老太太是突然从床上栽下来的,幸好碧媛听见了喊起来,医院送得早。仁济有一种爱克斯光机器,看出她脑袋里生了异物。跟他们差不多的人家治病往往怕人财两空,但碍着名声,绝不肯先说出来,医院见得多了,便也委婉地建议他们回家静养。少南带来的医生象征性地给老太太打了一筒营养针,出来便向书卿道:“老太太头脑不大清楚,应该有段时间了,你们家里人早就知道的哦?”书卿点点头,医生再看他的眼神就带了几分同情,道了句辛苦,又叮嘱了几样需要注意的事情,别的倒也没多讲什麽。
医生还要去出诊,少南叫汽车先送他,自己却不提要走,书卿便请他到房间里坐坐。少南更加怀疑自己原本就是找借口跑来见书卿,不然为什麽现在还赖在这儿,想到这里,脸上不免紧张地笑着。书卿进门先去把窗帘拉开了,一块淡青色印着白色圆点的布,斜拖在桌子上,从玻璃後面露出一面灰扑扑的窄墙,墙上嵌着另一户人家的两扇窄窗户。弄堂里无论冬夏,衣裳都是晾在窗外,竹竿上挂着两件男式衬衫,一件白的,一件蓝的,阳光淡薄的中午,窗口有肥皂水的气味。书卿把椅子从桌下拽出来,说:“请坐。”少南连连答应:“好的好的。”但还是站在那里朝对面望。
“这麽近,真可以从窗子里握手了。”少南笑着说。
因为太近,书卿的房间十分昏暗,他们一同站在窗口难得的那块光亮里,忽然都有些沉默。“相比之下我实在很惭愧,”少南低声道。书卿轻声问他:“怎麽呢?”
“谢先生眼前的这些,我是一概没经历过。家里还远没到倚靠我的时候,大概也靠不住……谢先生做的,我真是一样都不成,想都没想过。”
书卿微微笑起来,“每个人的情况也的确是不大一样的。”
书卿脸上的宽容令少南突然有种倾诉的冲动。本来那些事跨度太久,太俗套,始终认为不光彩,但一面对谢书卿,他就觉着自己压根不必有秘密,因为一定可以得到共情。“我家里的情况,不像谢先生想的那样。”少南犹豫着,以这样的方式开头,他知道人家是怎样看他。“我父亲在结婚以前,是很潦倒的,如果没有我母亲那一边的家私……”
书卿的眉梢微微擡了擡,在少南看来是善意的鼓励,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口中的母亲是个可怜而不争的女人,明明看不起丈夫,却固执地等他回家来,圆满她“虞太太”的身份。鼎钧搬去小公馆两三年以後,有一回跟姨太太吵架,闹着要分手,他母亲异常激动,觉得一定是吃斋念佛起了效果,到处跟人讲“鼎钧回来了”。结果下个月,那边不知差人递了什麽话过来,他父亲又拎着皮箱走了。之後虞太太很快发现自己有了孩子,于是这番闹剧倒也不算太耻辱。
少南他们三个儿女是母亲仅有的筹码,数量越多,亲戚中间才能越把谎话说圆,“其实鼎钧对我不错”。其实那时候他母亲心脏已经十分衰弱,医生不建议她怀孕。“所以我和妹妹,实际上都是我姐姐带大的。”
书卿默然地听到这里,低声问:“後来你父亲回来了吗?”少南掉过头去不答,窗边那两件湿漉漉的衬衫在风里沉重地摆着。
“我从头到尾都觉得他们压根不该结合。”
少南又向书卿道:“谢先生一定觉得我这人真滑稽,交浅言深,叫你蛮难做的。我也不知道为什麽,这些话我向来不和人讲。”
书卿摇摇头。他们两个人像荒漠中两棵野草,猛地发现对方的存在,拼命摇晃,惊喜之馀又带些踌躇。
桌子的玻璃板下压着两份电影册子,少南弯下腰,煞有介事读出声来,笑道:“方才你一拉窗帘,就像电影要开场的样子,那种很厚的幕布。”书卿顿了顿,轻声问:“虞先生也喜欢看电影吗?”
少南吃了一惊。在他的认知里,这句话几乎可视作一种邀约,但书卿也许不同,他稳重丶严肃,在他心里或者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暗示,更何况都是男人。少南还在迟疑,书卿已经继续说下去道:“我想请虞先生看一部片子,算作感谢吧。”他并不看少南,只是盯着那本褪了色的电影册子,女明星忧郁地望着镜头,颊边的胭脂上色太重,旗袍的颜色已经淡了,脸蛋还是红彤彤的,叫看的人也无端地面颊发热。
少南笑起来道:“要我说呢,咱们这会儿就到大光明去,轮到哪场是哪场。”书卿却马上拒绝了。因为听见楼下正在烧菜,难得买一次冬笋,现在跑出去,他母亲要不高兴的。少南便悻悻地道:“那麽晚上我叫车子来接谢先生。”
少南又沿着那道漆黑陡峭的楼梯咯吱咯吱地踩下去,方才上来时只觉得慌张,现在熟悉了,就自如了许多。书卿跟在他後面,少南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喷在他头顶上。少南有预感,他在这方面一向相信直觉——至少是预感到自己将要踏进某种复杂的感情纠葛,这纠葛将令他精疲力尽,因为在中国绝找不到第二个弗林斯愿意同他发展以身体为主的关系。他们站在那老旧的大门边上互相道别,书卿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裹住修长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有一阵风,几根短发给吹到鼻尖上,少南忍不住想伸手替他拂开。少南走出几步,突然又跑回来道:“我不想总喊你谢先生,你也叫我少南好不好?”
在书卿讶异的神气里,少南意识到自己这举动有些昭然若揭,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他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谢书卿这样严谨冷静的人,和他以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书卿还未回答,他已经顺着弄堂匆匆又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