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少南离开鸿祥里,已经是九点多了,老城厢路灯稀疏,街的头尾各有一盏,中间漫长的一大截是黑的。路过苏州河边一家杂货铺,老板正在上排门,把檐头一盏煤油灯也挑下来了。
“先生买什麽?”
少南一愣。柜台下放着半箱高粱酒,他努努嘴,“就那个,给我拿一瓶。”
老板收了钱,窸窸窣窣好半天才出来,少南看也不看,接过就走。细长的玻璃瓶攥在手心里凉嘶嘶的,像握着块冰,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地流水,他越发觉得不对,好不容易跑到前面路灯底下,瓶子是漏的。
“瘪三!”他低声骂。他头一次买东西给人家骗,弄堂里没好人。
少南犹豫一下,还是对瓶灌了两口,劣质烧酒,从舌尖翻滚着辣到胃里,刀片似的割喉咙。他别过脸皱眉,一面又喝,风顺着领子往胸膛钻,把衬衫吹得鼓起来,眩晕中有种不真实之感。身後有人一路跑着追他,一定是书卿,不然这样冷的天,谁肯半夜里出来。
“先生,车子要坐伐?”
他回过头,却是个瘦高身材的黄包车夫,夹袄翻着脏棉絮。少南不理他,车夫故意把黄包车横到他面前去,水月灯晃得他脚下一趔趄,“先生坐不坐?”
“滚。”他说。
车夫没反应过来,侵略性的笑容僵在脸上,少南猛地擡高嗓门喝骂:“滚!”他把剩的半瓶酒拼命朝黄包车屁股丢过去,没砸中,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腕流进袖筒,瓶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肺里马上充满廉价的酒香。车夫边逃边回头看他,“册那,碰上个疯的,戆大!”少南指着他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觉得自己可能真有点疯,按理说他应该没那麽喜欢谢书卿。
他远远看见外白渡桥,漆黑中开出一列横贯河口的霓虹火车。车厢里装着酒气丶香水和潮湿的鱼腥,从和平饭店跳完舞出来的男女,一双双挽着胳膊。透过交错的灰白色钢架,结婚蛋糕似的海关钟楼在黑夜里发光,十点整,敲起西敏寺钟曲,四个音符一节,然後铛铛啷啷地撞击,半个上海都能听见。整个中国只有这里,是上海最像欧洲,但水面上密密麻麻铺满破旧的舢板,船工有气无力地喊号子卸货,脸上死气沉沉。
十六铺码头上轮船的汽笛,“呜——”地拖长声音,孤独而萧瑟。港口熟悉的臭味使少南不得不记起从柏林回国的时候。开船前几天,他已经和弗林斯道过别——无论通过语言还是身体——但登船前他又在人群里看见对方的棕色油蜡皮外套。弗林斯告诉他,他们常去的酒吧前一夜被查封了,还有那条街上的好几家俱乐部,警察打了他们每一个人。弗林斯用掉了两颗牙的嘴巴说出许多名字,有些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另一些是少南不认识的弗林斯的床伴,巨轮喷出的灰烟里,各人面孔模糊。“他们都在监狱里,”弗林斯笑称,“我跑得比较快。”
他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汽笛低沉地长鸣,暗示少南快逃。回到上海看中文的时报,才知道纳粹党上台以後柏林开始异动——弗林斯教得他德文好得不得了,看政治还是迟钝,到底隔着一层。
邮轮离港,少南觉得弗林斯大概希望自己也在这条船上,到中国来。少南曾拍着胸脯对他说过,东方绝不会因为做爱把人抓进牢房,这理由上不了台面,即便万一,只要你肯破费。少南突然愤怒起来。他想不到竟会喜欢谢书卿这样的人,中庸,守旧,连自己都不敢接纳的懦夫。原本他们可以保持一种半秘密的地下关系。又能怎麽样?大家都这麽做。
他走了将近两个钟头,那半瓶高粱酒在胃里沸腾,少南弯下腰呕吐,觉得胸口有东西硌着他。相片他洗了两张,一拿到手就兴冲冲来找书卿。现在再看见那张微笑的面孔,他不仅愤怒,甚至觉得有点委屈。少南忿忿地把相片撕碎,和底片一起丢到黄浦江里去。
那天晚上他决意不再和书卿见面了,然而有一天,书卿的电话打到虞公馆里。那是晚饭以後,公馆里静悄悄的,王妈来叫,他还以为又是人家请他去跳舞,那一阵他总混在百乐门。少南一坐下就向着话筒里连珠炮似的说:“密斯赵累不累,天天跳到半夜一点钟,膀子一架几个小时,肱二头肌也练出来了,你们这算因工负伤还是什麽?”话筒里静默着,那一头要说的话微妙地一吞,少南立刻知道不对。他有好一会儿没吭气,然後轻轻地问:“书卿?”
书卿道:“恐怕我打来得不是时候。”少南忙道:“没有没有。”接着就说不下去了,互相听对方的呼吸。书卿微笑着道:“有一场话剧,我想请你一起看看,不过剧团一点都不当红。”少南问:“是你妹妹喔?”书卿柔声道:“对的。”少南忍不住笑起来道:“为什麽想到喊我呢?”
书卿认真地沉吟了一下,少南连忙打断他说:“开玩笑的。”
少南放下电话,觉得自己又活了。那天失望下对书卿的评价全部推翻,一听见对方的声音,书卿在他心里就变回了稳重丶深沉丶有责任感的人。他立刻开始反省自己的轻浮。书卿已经主动找来了,倒是他自己,平白无故跳什麽舞。
小年那天少南特地穿得十分朴素,雇了黄包车到碧媛读的那间教会学校。因为不是公开演出,只请女学生的家人。碧媛不敢告诉谢太太,因为她母亲肯定借题骂她抛头露面,搞不好还要追问做衣裳的钱。“所以多出一张票,”书卿道“碧媛从没登过台的,给她撑撑场面。”
父亲一向缺席这种场合。礼堂里几乎全是中年太太,穿着棉布旗袍丶绒线衫,桂花油梳的头发在脑後挽成一个髻,露出两只变了形的金耳圈。开场前互相询问:
“这戏讲啥麽子?”
“不晓得,阿拉小囡讲是外国人编的。”
“外国人编得来咱们的戏?一下子小旦一下子花脸。”
“不晓得,说不是唱的那种。”
“有不唱的戏?”
“……吾阿伐晓得。”
一拉电闸就熄灯,只留舞台顶上一盏新换的圆灯泡,光秃秃,白得惨烈。先出来讲话的叫特蕾莎修女,听名字是英国人,中文带点口音。头巾黑漆麻乌一直裹到额头,露出尖瘦的脸,巴掌大小,鼻翼旁边两道深纹,戴着老花眼镜。黑斗篷拖到脚跟,乍一看整个人没有手,活脱一枚西洋棋。
无非是说课程和费用,教会学校不要钞票,但有些杂费打算募捐,讲到这里,太太们纷纷低下头去,仿佛被修女看一眼就要看掉几块大洋。
一扇人家不要的篱笆墙,垫高了立着充作阳台。碧媛尽管扮演罗密欧,但梳着女学生式的短发,大灯泡下脸的缺点暴露无遗:眼睛细长,却是单眼皮,大约也是没有扑粉的缘故,少南一眼看去,只觉得她十分寡淡。
“你妹妹长得完全不像你。”他说。
“喔?完全不像麽?”
“也许有一点像,但总之是眼睛最不像——”他终于告诉书卿,“你的眼睛像谁?演《春闺梦里人》的雷夏电,你知不知道?”
书卿笑了,又顿了一会儿才道:“她像我父亲多一些。”
少南从没听书卿提起过父亲,待要再问,旁边坐的一位太太忽然道:“哦哟,不是讲修女就是外国的姑子,哪能教出女学生这副腔调。”
另一位太太道:“还好都是小囡。”
但台上罗密欧与朱丽叶接吻时母亲们依旧恐慌起来。嘁嘁喳喳的人声里,少南下意识地转头看书卿,他坚信这一幕得让书卿也记起点什麽。那一天他们差点就亲吻了。其实人有时候是要一种冲动,但在书卿身上看不见,书卿总是想得很复杂。然而亲吻又有什麽错呢?
他轻声道:“书卿。”书卿抿起嘴唇没看他,但低低嗯了一句。少南没再说什麽,他觉得自己那一声已经隐含了某种询问,而且这询问已经得到了回应。今天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散场之後一路走出去。学校旁边有个小贩,木板车上一只印着牡丹花的大搪瓷盆子,里面煮着五香豆腐干。书卿付了钱,用麻绳穿着一人一串,一路走,一路滴滴答答地流酱油汤,最後不得不停下来,弯着腰站在街口把它吃完了。
书卿道:“你嘴角上有酱汁……嗳,左边,再左边一点,还是有。”少南睨着他笑道:“那你帮我擦干净。”
书卿摸出手帕,才一擡手就被少南打掉了。书卿似乎吃了一惊。两个人站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互相望着。是旧历除夕前一天,急景凋年,行人都缩头赶着回家,连卖豆腐干的也收摊了,板车吱嘎吱嘎地从他们身後推过。少南恨恨地道:“谢书卿,你能不能像个男人。”
书卿的眼神不坚定地游移,左右为难似的。最後他用手指替他揩掉,靠过来拥抱了他,极其简短,像毕业时一群人轮次送别,手掌在背上一拍。越过书卿的肩头,少南看见无数细瘦的梧桐沿着长街两侧蜿蜒,一直伸到拐弯的尽头,枝桠间露出斑驳的丶苍白的天空。书卿的手帕被风卷着,一顿一顿地给吹到路中间去了。
“干嘛,”少南好气又好笑,“你没轧过朋友?”
书卿道:“正月里来家吃饭?拣你不忙的日子。”
他没想到是由书卿这一头主动地约起见面,不禁有些微小的喜悦。“那就十五?”他说,“我们家里不大走亲戚。”
书卿点点头,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道:“正好,你可以同碧媛聊聊莎士比亚……她是个蛮新派的女孩子,她明年就要十八了……”少南猛地打了个寒颤,一扬手打在书卿面颊上,“你什麽毛病?好笑伐!”书卿一瞬露出悲怆的神气,但还是坚持着说下去:“我并不是暗示你结婚,结婚太远,你父亲会有许多考虑……”
少南叫了起来道:“你明知道太远!”书卿重新抱住了他,这一次他停留得十分漫长,“少南,我们在这社会上,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人。”少南咬牙切齿地道:“我没要你像讲演似的到处宣扬呀!但至少在两个人的场合,你可不可以开诚布公一点?”
书卿把嘴唇抵在他的颈窝里,他觉得书卿喷出的热气刺伤了他,回应的话也是——“我不知道,少南,我回答不了你。”
少南理解不了。他不明白自己怎麽能容忍这种无理和冒犯,而且对方的温吞叫他更没有立场发火。一阵风吹过去,零星几片枯卷的梧桐叶子萧萧地掉在地上,“啪嚓”一碎,像恋情的骨折,但仅仅是骨折了,并没有立刻就死。少南叹了口气,抚摸抒情的脊背,再摸索着揉他的头,书卿像头迷茫的大熊似的,扑在他身上,呼哧呼哧喘着白气,微微颤抖。书卿低声道:“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抱过一个人。”少南一怔,安慰他:“没事的,没事。”
并不是没事。少南比谁都清楚自己,正因为目睹了许多婚姻的尸骸,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走那一条路。眼下这种混乱的局面,他以前一贯能轻松抽身,但对方是书卿他就不行了。现在少南不知道从哪来的热情,觉得自己有责任抢救一场恋爱,也得抢救一个讳疾忌医的病人。然而连他自己都还是个康复中的患者。书卿的手帕被吹得越来越远,凛冽的冬季的下午,天快黑了,暮光变成阴沉沉的灰白,在这缺乏色彩的世界里他们互相拥抱,惘然地丶长久地丶无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