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太从前的一套孔雀蓝元宝领窄袖袄裙,琵琶襟的钮子扣到胁下,金线绣出碗口大的圆圈花纹,一只只叠着,像雨天的池塘。民国头些年还流行“三镶三滚”,现在连乡下人也不穿,只好送去裁缝铺改成较新式样的旗袍,竹叶领,白花边,在肘下短促地一收。改好了取回来,谢太太贴在自己身上比一比,从孔雀蓝下边露出两堆绛紫色的腰。谢太太拉起脸,整个人往下一挫,越发显得臃肿笨重。
“换作年轻的时候,不至于穿不进哩!”她咕哝,“老了。”
老是未必老,但当然早过了她青春的年代。她的生命力附着在这件衣服上,转移给了她大一点的女儿碧媛。她把碧媛也拉进镜子里,扶着她的肩膀,站在身後皱眉指挥:“站直,擡头,覅伛着背,有什麽见不得人?嘶——我的长处你一样也没继承到,也不知这副鬼样子像谁……小眼睛,塌鼻梁,哦哟……”
碧媛怨忿地微笑,生硬地把两片嘴唇扁下去一贴,像惯常受气的小媳妇。擡手一捋耳根,才想起自己烫了头发,火钳子卷得蓬蓬的,从额头弯到脑後。碧媛摸摸小扫帚似的发梢,从镜子里向书卿看了看。
书卿知道她继承了谁,女孩子单眼皮本来很难成为美人,偏偏又是第一处叫人留意的地方。
书卿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妹妹陌生,她跟他简直没有一点像,但也没他母亲说的那麽难看。他母亲掉过脸站到门口张望,“酒席怎麽还不送来?该不会给他们诓了,”又气鼓鼓地瞪碧媛,“十块钱,为你这桩事!”
叫的酒席快天黑才送到,来了点头哈腰地道歉:“太太,对唔住,年下实在人手紧。”堂屋里新拧了电灯泡,照着谢太太也忽然挺高了胸脯。租客腊月就回了乡下,一年里难得这屋子只属于谢家,否则总觉着电灯不能照太亮,白叫那对夫妻占了她的便宜。
屋子骤然旷阔起来,书卿和少南在这种隆重的情况下一见面,两个人都感到无助。白桌布坠着流苏,靠门那侧没人坐,放了花瓶插着两支腊梅,太长了,支到桌子当中,小红花缀在碧媛湖水似的孔雀蓝旗袍上。
谢太太站起来给少南搛菜,唤他“虞家少爷”——“我们姑娘还提醒我说,虞家少爷大概习惯吃西餐。我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上海人要浓油赤酱嚒,谁吃他们的煎生牛肉,野人一样。这家馆子的菜你一定要试一试,正宗本帮菜,过年轻易叫不到,你们府上的厨子也未必比他们烧得来噻。”
少南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
谢太太向碧媛使个眼色,高声道:“我年纪大了,总犯腿疼,姑娘你替我招呼客人,看虞家少爷喜欢吃什麽。”
书卿别过脸去不看他母亲,她今天每句话都不中听,其实往常也气,没到今天这地步。
有一道红烧鱼,碧媛站起来给大家剔骨头,垂着脸,抿着嘴唇,睫毛像雨棚遮着光。桌上有一小段的沉默。少南好不容易找出个话题,笑道:“上个礼拜我姐姐丶姐夫回来,叫我一起吃咖啡——就是我们也去过的那一家。”说到这里微微一侧头,低声向着书卿,拒绝别人加入谈话的可能。
书卿笑道:“唔,还差那位戴眼镜的小姐。”
“她姓孟……你还记得她?”少南吃了一惊。
书卿自己也诧异,喜宴上那麽多的人,不过当然是那位孟小姐总和少南站在一块,所以特别留意——亲戚们最爱撮合男女傧相。
“孟小姐全家迁去南京了,不常回来,她父亲在司法部。”
谢太太忽然笑道:“我们大姑娘的父亲也在政府里做过。”书卿震惊地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能够堂而皇之地说这种谎。他母亲不理他,继续道:“老黄历照理不该搬,不过要真往上数,谁能不说一句谢家书香门第!可惜他们父亲死得早,我们从不拿这个唬人,顶多结亲的时候——”
他母亲停下来摸摸鬓角,把毛了的碎头发捋到耳後去。“我们大姑娘喏,从来也不知道和人交朋友。女孩子还是老派一些好。”
少南不做声,谢太太问他:“虞家少爷觉得哪?”
“大概是的。”少南只有点点头,笑着敷衍。
话题理所当然地回到二十年前去。自然那个时候好,“他们父亲”家里乌泱泱一大堆仆人,汽车还属于稀罕物,出门坐绿绒布坠金穗的轿子,一坐就坐很久,昏昏欲睡,光阴在轿夫肩上起伏。谢太太用春秋笔法暗示少南,他们谢家是官太太家道中落。这话也只好骗骗年轻人,做官也有越做越寒酸的,尤其这年头,什麽都说不准。书卿茫然地听着,她一口一个“他们父亲”,他简直不知道是在说谁。
“妈,菜快冷了。”书卿低声暗示她,够了。
谢太太瞥他一眼,端起一砂锅的罗宋汤赌气似的往厨房走,紧接着听见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一只老鼠飞快地打竈披间冲出来,尾巴细长,像拖着青龙偃月刀败走麦城,在明晃晃的电灯下横穿客堂,奔到另一头的角落去了。谢太太怒气冲天地追出来,已经骂了一半的话咽回喉咙,拍了拍袖口。
“老房子,”她这会儿坦然起来,“难免的。”
书卿忍不住笑了。他把一条手臂支在桌沿上,扶着额头,把脸压进掌心。今天实在荒诞,连着他在内,全都不正常,他竟然跟着他母亲一起不正常。
散了席他叫少南跟他上楼,到露天的晒台上去。衣服都收了,只空荡荡地架着几根竹竿。一爿银灿灿的圆月贴在头顶上,格外大,连阴翳也看得十分清楚,像刚落雨时水点子打过的粉墙,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少南站在他旁边,轻声道:“我刚才是骗你的。”
书卿先还没听懂:“什麽?”
“其实我姐姐家里已经闹到了相当难看的地步,过年也吵,吵得一塌糊涂,咖啡泼了一头,人家都看着。”
“谁泼谁?”说了又觉得多此一问。喜宴上他见过虞秀南,并不像在丈夫面前没有发言权的旧式女人。他又问:“为什麽?”
“很琐碎,一时很难说清……真的,我姐姐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彼德宋也不是……他们是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总归没错的呀!我不懂,结婚怎麽会叫两个人变得这样多。”
书卿茫然地擡头看着月亮,光团冷漠地映在老弄堂屋瓦的黑浪上。秀南结婚那天他只记得隔壁女客的闲话,虞小姐未婚先孕,是相当大的丑闻。他也看得出新娘子笑容生硬,他以为她只是累了。固然少南对他透露过一点担忧,但没想到已经闹到这个地步。
“完全没有体面,”少南摇摇头说,“大概婚姻本身就是尊严和自由的让渡。决定同另一个人结婚,就是人逐渐变得不体面的过程。”
书卿转过头看着他,微笑地道:“所以你决定只恋爱,不结婚?”少南突然擡高了声音道:“对!我不想结婚,尤其不想和你的妹妹结婚!”
书卿连忙回头看看楼梯,不知道他母亲听见了没有。从他们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一长串老房子的屋顶,瓦片下盖着许多桩乏味的婚姻,有媒人,有子孙桶,有当衆晾出来花花绿绿的床单和尿布,有小孩子挨打的哭嚎声,有女人挨打的哭嚎声。第二天弄堂里迎面碰见,都当什麽都不知道,但一扭头立刻问人:伊为啥事体挨打,晓得伐?挨打的女人过几天坐在家里听见别人哭嚎,也是一样的兴奋:伊为啥挨打,给我讲讲!
书卿见过的男女,几乎全是在生孩子的最高追求下随机结合,他自己也默认这种结合,以至于从没考虑过不结婚的可能。不像少南还是小孩子心理,觉得自己无往不利,什麽都要试一试,当然,要有钱做底气,但这件事上钱又不是最要紧的。他轻声问:“你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不结婚吗?”
“一开始?”
书卿犹豫再三,还是没法把同性恋这三个字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只得说:“少南,我不能够和别人不一样。”
“你怕什麽?”
书卿没有回答。母亲丶妹妹丶亲戚丶邻居……周围有那麽多的人,每一个都有资格监视他。他不明白少南的自由主义从何而来,好像什麽都是嘴上说得轻松。少南叹了口气,书卿想他一定是对自己失望了。他固执地别过脸去不看对方,然而胸口里涌上一种不安的难过。
对面那户人家煮了汤团,从他们站的地方可以居高临下看见竈上的锅里蒸出水汽,书卿有理由怀疑此刻他们也正被什麽地方的眼睛打量着。少南忽然固执起来,扳着他的肩膀,“书卿!”挣扎似的叫他,“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已经和别人不一样了,但那又怎麽了呢?人和人之间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你的家庭跟人家不一样,念的书跟人家不一样,喜欢的电影跟人家不一样,你都不觉得怕,为什麽到这件事你就怕了?”
书卿喃喃地道:“你不要这样讲。你太会辩论了,我怕我反驳不了你。”少南忿忿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得逞似的道:“你压根就不该反驳,真的,放过你自己罢!你不能不承认你自己。”
书卿心底震了一震,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迂腐可笑。”少南的手却从他肩上滑了下去,顺着胳膊,一径握住了他的手道:“也不是,我知道你很难做。”
书卿心里一下鼓胀起来,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共情他,从来没有。书卿沉默着,任由少南捉着他的手,拇指在掌心里缓缓摩挲,然後同他两只手环扣在一块,缠绵地,恋恋不舍。
书卿一动也不动,那只手僵硬得如同死人,却没有躲开他。在月亮的清辉中,瓦片的海浪一波一波地延伸到夜空。弄堂里没有电灯,黑洞洞的悬崖下,隔壁的老太太慢吞吞走过,小脚陷在砂石地里,“唰啦——唰啦——”,门扇有气无力地吱嘎一声,在寂静中拖得很长。卖红薯和糖炒栗子的老头收摊了,大车的轮毂像磨盘似的,一圈又一圈走远。少南攥着他的那只手渐渐停下来,大约是厌倦了演独角戏,准备撤离他的身体。书卿这时突然扣过手腕,把少南拉住了。
少南怔了一下,笑道:“你也不用急在这个时候。”书卿像没听懂似的,自顾地道:“你大概没有住过这样的地方吧?”不等少南回答,他已经又缓缓地开口说下去。那些从他母亲嘴里零零散散听来的片段,因为从没有对人讲过,所以很难捏合成一个完整的人生,说出来格外陌生,又拗口,仿佛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