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年要过农历年的时候,秀南突然回来了。她自己雇了辆黄包车,两根年糕一样的腿从大衣中间顶出来,玻璃丝袜里的膝盖被风呲得发红。秀南闯进少南的房间,第一句话是说:“我要同彼德宋离婚。”少南还没来得及坐下,听了就怔在那里,半晌才道:“啊?要离婚哪?”
秀南擡手解钮子,露出浆白的脖颈。少南连忙背过脸道:“嗳!”秀南绕到他跟前,拨开元宝领给他看。海棠色旗袍下横着小巧的锁骨,下面碗口大一个乌青块。秀南蹬着高跟皮鞋还是得仰脸看他,从鼻尖下面斜射上来一种凶巴巴的眼神,他心里立刻拉了警报。
“他干的?”少南别过脸拧眉头,不相信似的神气。他姐姐瞪他一眼,重重往沙发里一扎,目光梭梭地斜睨过来。少南觉得尴尬,道:“怎麽又吵了?”
秀南冷笑:“你猜为什麽?从前她们告诉我,我不信。我说,不要看你们大哥去百乐门丶大世界,就当他也跟你们的男人一样鬼混。跳舞怎麽了?俄国女人在戏院里跳华尔兹,你们看过伐?跳出名堂来了,你们有本事也出洋去跳。”
少南脸上有点红,他姐姐不知道他一度也是跳舞场的常客,“後来呢?”
“後来?後来还是他一个堂弟说漏了,兰少奶奶告诉我的——你能想得出来?他们兄弟一起玩一个舞女!外头的事传到家里,各房都传遍了,还怕我闹,拼命拦着,说不能叫老太太听见。我当时就火起来——你怕男人怕成这样?什麽谎也替他们扯!”
“一定是那几个小的把他带坏了,”少南忿忿地道,“我们留洋那麽多年,他从来不出去玩。”
“那也要他肯给人家带。”
王妈鬼鬼祟祟地来送茶,黑布鞋底踏在长绒地毯上。秀南不说了,梗着脖颈系钮子,灰秃秃的一粒琵琶扣,又小又滑,把元宝领两边一牵,脸上就只剩下不耐烦。秀南一直不喜欢这老妈子,嫌她手脚不干净,王妈自己也有点明白,讪讪地向她笑着。
“大小姐怎麽不去客厅坐。”
“这里用不着你。”
王妈走了,她才又说:“我是不懂,怎麽想得出?堂兄弟一起逛。”
“你是没看见,还有那种,老爷子带儿子一道出来,说是见世面。”
“咿!”他姐姐皱着眉,摸摸头发毛了没有,笑容里带点鄙夷。少南忽然记起小时候他父亲做生日那一回,散戏鼎钧同他走在前面,秋阿姊跟着,像从前做官的人出门,身後总有打扇的丫头伺候。鼎钧和他说到秋阿姊,绝口不称她是姨太太,也不说她不是,反正“将来你也有”,他当时还没听明白。这话跟小孩子提什麽?
“然後就是吵,”秀南接着说,“他还装傻,说没有这回事。其实要不是他弟弟搅在里面,我也不管了。”
“真是一起的?不是光喝喝花酒——”他压低声音,往前倾着,特地讲个不入流的隐晦笑话。秀南脸红了,高跟鞋尖接连踢他几下,“你什麽都懂!”
少南笑着躲到一边,屋里的空气缓和了,像小时候住石库门,两个人并排趴在四脚红木大床底下嘀咕厨子揩油,今天摸了哪个小大姐的屁股。现在这些放不上台面的笑话跟结了婚的女人讲,合情合理,是真对她不设防才这麽说。
“闹起来都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怎麽样,反过来说你凶神恶煞,难怪管不住丈夫。”
“老太太呢?”
“她不露面。说是气得起不来,其实?吓吓!”
“动手了也不管?”少南提高喉咙。
“嗳!她们劝人都是那一套话,总归说他不小心,夫妻哪有不打架的。不过这我要说一句,的确他不是有意的,他也知道自己理亏。”
秀南把茶咕咚咚一口气全喝光,又说:“反正——我是打算离掉了。”
“离掉了好,”少南道,“我认识几位律师,慢点我打电话给他们。”
这时候老妈子又在门口冒了个头,“少爷,楼下有位先生要见您,说是来拿一笔款子。”
当着他姐姐提到钱,少南有点坐不住。抽屉里放着一只牛皮纸信封,一拿在手里,连耳根子都发热,今天也是特为这笔钱才没出去,不放心交给底下人。在客厅里,那年轻人是个学生模样,站在大门口往掌心呵气,唤他“虞先生”,眼睛紧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少南把信封往前一攘,对方立刻堆起笑容,“谢谢虞先生,真是帮了大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