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走。”少南打断他,高声叫门房送他出去。别人因为他的钱而拘谨,反倒显得他只有这点好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渐渐自得起来,究竟他比彼德宋那些人强。话又说回来,做什麽不要钞票?有钱总没错。打不打仗先不提,他自己留洋也有过一段拮据的日子,每天等电汇的马克,活像难民等官府开仓放粮,终于也算让他等到睥睨天下的一天。他还没这麽自由过。
他心里一慌,立刻知道自己草率了。
他回头看见秀南站在楼梯转角俯视他,面孔隐在暗处,旗袍被栏杆切成许多小块,红红粉粉,美艳的窃听器和传声筒。“楼下太冷,”他仰着脸对她笑了笑,“客都留不住。”
他们重新到二楼去,秀南原来那间屋子又空又旧,要不是她回来,这间屋子他从不走进去,因为老想到自己在这儿做过坏人。厚窗帘永远拉着,从缝隙当中裂进一线光亮,把他跟秀南隔在两边,无数灰尘围绕那束光狂舞,沉默中有一股腐朽气,而且很容易判断这气味的源头,一定是受了潮的棕绷和早就腾空的衣橱。壁角有只旧箱笼黑洞洞地张开,像吃着旁边浴室门上的彩片玻璃,暗红色丶暗绿色丶暗黄色,吱呀呀虚掩着。他们也是站在一只落灰的箱笼当中,随时可以扣起来扫地出门。
“孩子呢?”他问,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僵。
“奶妈带去玩了。总要给我喘口气吧。”
“还不喜欢?多大——五个月了。”
秀南没答他,他又道:“我想了想,还不能就这麽离掉……不是时候。”
他看着秀南的笑意,总疑心她在心里审视他,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譬如讲小孩子,总不能叫他没有母亲。”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或者没有父亲。”
“我们自己和没有父亲有什麽分别?”
总有分别,但这话不便说。总不能到这时候了才马後炮,外科医生似的解剖自己的姐姐,然後诊断出她的不幸都是因为父亲。哪怕他的确怀疑,这个家里假如压根就没有父亲或者还好一些。
“男人,你不能指望他们每天呆在家里不出去。”他撇撇嘴,“但正好借这事立出规矩来。你不立规矩,以後难保没有更离谱的。”
秀南掀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屋子倏然亮起来。“妈那时候不准姨太太进门,也不许养孩子。”
“嗳,就是。”
“虞少南,你看看自己,”她厌恶地笑着,“说的是什麽,亏你留洋的人,啧——”
少南在她旁边拖了把椅子坐下,就坐在那两片窗帘的缝隙里。“留洋留洋,你现在知道了,一个人留了洋并不会变得更高尚,他们也抽大烟,也娶姨奶奶,也玩戏子,还玩得更厉害。”
停了一停,他放低声音道:“自私的人,到哪里都是自私。”明晃晃地浴着太阳,仿佛有另个声音在说自己。其实他没比别人好多少。他姐姐不做声,他又道:“你记不记得那回,你买了一整条街的花圈和纸幡。”秀南忍不住笑了,伸出一根小手指揩眼角,指甲涂成石榴红,把一边眼睛抹得柳叶似的又细又长,边抹边说:“那时候也是年轻,现在,老了老了。”
“你要制伏一个男人,非得这样不可,趁他现在还认理亏。”
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讽刺。制伏不制伏的,结婚结到这样,还过什麽日子?“真的,男人都是这样,你当他什麽都不怕,他也怕闹掰。”他补充。这听着还像跟她站在一边。
“真的,这样好。”他又说。
高跟鞋在地板上响起来,秀南绕着房间踱了一圈,拉开衣橱,摸摸门上的灰,笑道:“这间屋子我都快不认识了。”少南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对,站起来到她身边去,秀南坐在空衣橱里,歪头抵着壁板,两道眼泪亮晶晶地从颊侧斜着往下划,胭脂也已经花了。
“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离不掉?”
少南不响。单论婚姻当然是总有办法,就算溥仪,前清的皇帝,不也照样离掉了?要说难,也从来不是因为男女之间的事难。大家庭的媳妇,像骑虎难下,不由得她不继续扮演下去。少南想,还好自己不要结婚。秀南点点头说:“你不要讲,我晓得了。”她失去生机的胸脯起伏平缓,眼睛里是呆滞的神气,只有旗袍衣襟上湿了两片,在她那暗黢黢的柜子里像一尊掉色的圣母像。
抱着孩子的时候秀南总是纳罕,她和彼德宋都不难看,怎麽孩子这样丑,低头看见他皱在一起的五官她就烦躁,赶快找个借口,譬如二房三房少奶奶叫打牌,往奶妈手里一递,整个人松口气。有时候闭上眼睛她想不出他长什麽样,她的儿子,她只记得他很丑。但真给她出来一天没回去,马上觉得一种负罪感,仿佛脚上拴着根链子,走得稍微远一点就不知道给人说成什麽样,“这小囝可怜,这麽小,当娘的也忍心抛下不管”。她有时候对兰少奶奶诉苦,“男人怎麽从来不这样觉得?”
“毕竟做母亲十月怀胎,不一样的。”人家劝她的话也夹着点酸味,兰少奶奶没有孩子。
的确是不一样的,她不但扮演媳妇,而且扮演圣母,于是这天到晚上她又回去了,孩子还在家里。少南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在一个饭店的跳舞场找到彼德宋,过了一个钟头人来了,秀南也没说什麽,算是两边互相都给了台阶。少南送她上车的时候,闻到香烟味掩盖下的一股廉价香水,不由得露出厌烦的神气。秀南也闻到了,雪亮的路灯隔着车窗玻璃框出她的面孔,又小又白,像日本人开的商店里总有一种艺伎的人偶。彼德宋从前排扭过来拉秀南的手,嘿嘿地笑了几声,他最近发胖得厉害,扭过来先粗重地喘了两口气,少南简直看不下去,掉过脸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