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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中庸(第1页)

过後少南打听起梨娜,方知她早已经和一个英国绸缎商人结婚,是法律意义上的戴维斯太太。她的丈夫,戴维斯先生,并没有像别的同胞那样,在中国“入乡随俗”,长期租用一个贫瘠的女人解决生活和生理上的各种需要。绅士们来到中国,很快就能融入此地的文化,学会做一个丈夫,心安理得地占有一个女人的全部劳动,令她为自己生孩子丶养大孩子,而只用付出几件廉价的衣服。这种极具奉献精神的风俗仅在东方土地上生效,一回到英国,他们就又变成了替女士拉餐椅丶开车门的绅士。只有被留在英国的妻子和孩子才能被称为家庭,与他们在中国的女佣之间,有着压根不在同一个层次的差别。

然而戴维斯先生不幸未能得到给中国女人做丈夫的机会。梨娜是新加坡侨民,在英国同戴维斯先生结了婚。

戴维斯先生和太太来中国做生意,到现在是第三年,对一桩买卖来说只是个开始,但对年轻男女在恋爱中的新鲜感而言显然已经太久了。戴维斯先生和太太对彼此産生了礼貌的厌倦,意思是,尽管已经不愿再和对方上床,却都认为保持夫妻关系才是对自己更好的选择,尤其是当考虑到一大笔赡养费的时候。

戴维斯先生羡慕同胞之馀,终于也得到机会把绸缎生意发展到香港。固然朋友告诉他殖民地文化下的香港已是极力地贴近英国,但那里的女孩子却仍带有老派的东方气韵,如同泰晤士河散发出来的腥臭,一闻就知道到了伦敦。梨娜不想去香港,正中她丈夫下怀。戴维斯先生带着对自由的憧憬,依依不舍地告别太太,把梨娜留在上海,作为一个“家庭”的符号——和人谈起,可以诚实而荣耀地介绍自己的太太是位来自南洋的贵族。

梨娜从来不提自己已经结婚。法律怎麽能定义婚姻的状态呢?法律可以从丈夫的银行户头划走赡养费,但没法强迫丈夫必须爱妻子,妻子必须忠于丈夫。换句话说,结婚和爱压根是两码事,当爱没了,评估婚姻价值的出发点就只剩下经济了。想通这个之後,梨娜迅速把自己打造成了交际场上的仕女,办舞会,结交官商的女眷,也颇认识了几位电影明星——不是陈保轩那一种。陈保轩和章金铭在电影片里的作用,就像中国人举行西式婚礼却要点一对龙凤红烛,饶作添头,其实完全可以没有,但在交际场却不可或缺,好比堂子里也有“长三”和“幺二”的阶级分别,丰俭由人。

秀南不小心走进梨娜的圈子,犹如戴维斯先生一脚踏进香港,满世界的女人都是殖民産物,自己则是宗主国派来视察领地的钦差,足以産生睥睨天下之感。玩?谁不是玩,只要拿得出钞票。不过女人在外抛头露面究竟不好。过去捧戏子,现在捧电影明星,其实还是一样败家。少南比他姐姐更清楚,男人一旦贪婪起来,远比妓女更会做戏。妓女无非是在男人的世界里狡兔三窟,男人却有本领凭空捏造出无数个幻梦的世界。

当然,眼下这些都还谈不到,少南自顾不暇,也实在管不了别人。自打少南正式代鼎钧管理一部分日常事务,外面都称他商界新贵。“商界新贵”竟卷进学生运动被捕入狱,大小报纸都想蹲这新闻。《申报》没采访到少南,却洋洋洒洒写了他小半个版面,多处挂名“知情者云”。少南通读一遍,不禁大为惊骇,新闻上非但清清楚楚拍了他被捕时的相片,还把他几次出资援助学生的金额都列了出来,言之凿凿。

报纸是书卿拿来的,劝他说,这些报纸谁的事不敢写?光绪皇帝临死前,《申报》连刊了三十几次“据内监云”,连皇上排泄物的状态也绘声绘色地描述,何况他们这些普通市民。可惜登出的那张相片不太上台面。三个警察,两个拧着胳膊把少南压到地上去,另一个从身後赶过来,举着枪振臂高喊,颇有凛然之态,却恰像是线装书上白描的“武松打虎”,显得地上的人做贼似的。少南便悻悻然,说,他们蛮好选一张把我拍得好看点的。

报纸摆在面前,少南就理解了鼎钧的愤慨。生意人信奉“闷声发大财”,因为这种事上报纸简直没法出门见人。尤其像虞鼎钧,靠太太发家的,更是养成了一种对任何事都秘而不宣的习惯。秘而不宣可以避免许多不得不回答的问题。譬如他还是个裁缝的时候,花两百四十块买辛格缝纫机,靠着这两架洋铁赚了第一桶金。别人当面恭维他,总不忘捎上一句“太太还是有眼光”,鼎钧就十分不痛快:太太只是一个住在裁缝铺二楼的女儿,一辈子只学会了做鞋面,各式各样的鞋面,平金绣花的,镶细珠子的,也有给他的,青灰的,墨蓝的,玄色的……谁能穿得掉那麽多鞋?投资缝纫机当然完全是鼎钧自己的决定,太太不啰嗦就是帮忙了——还好压根没同她讲,不然她一定嫌花钱,坏他的生意。鼎钧一心维护自己的英明,却无法解释这发家的两百四十块是从哪儿来的,唯独在这个问题上他保持着缄默。其实太太有什麽眼光?有眼光的是鼎钧才对,要不是他娶了她,单凭她父亲留下的那爿店,命再好也不过是个裁缝的老婆。于是在鼎钧心里,已然相信自己是拯救太太全家的贵人了。话说回来,这样一位太太,生出的儿子也不叫他省心,鼎钧想了又想,忍不住又火冒三丈,半夜里把姨太太叫起来发了半天牢骚。

这是黄昏的时候,少南和书卿站在汇丰银行的门厅里,那沉重的黄铜旋转门上嵌的玻璃当中,绕着一束仿云石壁灯的光,也绕着马路对面黄浦江的泥沙味。从那天夜里他们吵了一架,书卿拂衣而去,再见面的时候少南心里就难免夹带着犹疑,也立刻回想起书卿那种中庸,温吞水似的。当然中国人普遍是中庸的,摊子掀了,房子炸了,家破人亡了,也还是想方设法自食其力,做个顺民,并无所谓上面是国民政府还是什麽政府。少南只能告诉自己,恋爱的基础是出于性的吸引丶心境的共鸣,而不必包括政见的统一。现在,书卿站在他面前,眉心里窝着一团惯常包容的神气,少南就知道自己什麽都不必说了,书卿已经明白他一切的迷惘,并因此怜悯地将他上次发的脾气一笔勾销。

门厅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马赛克瓷砖镶着一幅壁画,画着太阳的金辉,半裸的御马的男人,女神抱着果蔬篮子,各色占星术里的动物,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希腊神像,给罗马柱高高顶起,一派繁盛,仿佛欧洲的教堂。少南仰着脸看壁画,道:“倘使现在叫我留洋,大概书也念得好些。”书卿就笑笑,说:“现在要去也不算晚。”少南道:“那时候我们出国进大学,都是随便读读——西方文学,学来做什麽?或者读医还好一些。但是现在不行。因为……你已经在这里了,看见了这些,是不能转身逃开的。”书卿不响,但侧身稍稍靠了过来,隔着两层呢子大衣,那坚硬的凸起的手肘顶着少南的肋骨。

正在看壁画,有个银行里的女职员下班,路过他们,向书卿笑道:“咦,你还没走哪。”书卿便替他们介绍:“虞少南先生,项美娟小姐。”

少南首先看见这项小姐的金丝边眼镜,为她不引人注目的圆脸增加了分量,方显得与身上那件缺乏装饰的灰色大衣平衡。美娟向他伸出手,“虞先生是吧,见过。”少南怔了怔,但下意识地同她握了手,顺势离书卿远了半步。

美娟掉过脸和书卿说话,语速很快,听得是抱怨上司,但每每笑起来,习惯歪头凑到手边,伸出三根手指把眼镜片往上扶一扶。少南继续仰脸欣赏壁画,终于听见美娟道:“那麽下次一起。”少南忍不住用目光追她的背影,隔着旋转门上灰蒙蒙的玻璃,美娟仿佛一张被框起来的旧油画,连身材也和油画里的外国女人相仿,是一种毫不示弱的健康。

少南道:“我见过她?我一点都不记得。”书卿道:“上一次你来,被她看见了的。不过没关系,项小姐是非常可靠的朋友。”少南笑道:“是朋友,还是潜在的结婚对象?”书卿睃着他道:“不要乱讲。”少南笑道:“真的呀,一个女人觉得你不错的时候,她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都会表示她对你十分中意。”书卿道:“你越讲越离谱了,项小姐是不婚主义。”少南吐吐舌头表示惊讶,同书卿一道走出来,那黄浦江滩上翻飞着灰白的浪。书卿又接下去道:“其实项小姐相当漂亮。”少南摆出不屑的神气,道:“哪里就‘相当的漂亮’,我看她的长相,就只是‘一个女打字员的长相’。”这一句便截断了书卿另找机会介绍他们正式认识的打算。

後来少南後悔不该轻率地对项小姐的样貌品头论足,书卿明显是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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