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南奔到街上,有辆黄包车路过就跳上去。坐在那寒浸浸的油布篷子里,冷风从浑身每个毛孔刺进来,酸酸麻麻地疼着。他心里却十分明白,跟他父亲这就算决裂了,而且除了书卿那里,好像也无处可去。以前他也有过这麽一回,也是这麽个冬天的晚上,他跟他姐姐吵了一架,大衣也没穿,就跑去找书卿。不知道为什麽,他觉得书卿在他生命里总扮演一个守护的角色,是随时都在那里等着他的,不管他什麽时候去。
到了鸿祥里,少南又不敢上门了。以前他们仗着那点侥幸,就在书卿房间里亲吻,还做过别的,过後想想也害怕,尤其眼下,他这头已经遮掩不住了,不能把书卿也拖下水。少南站在那黑洞洞的弄堂里,过了九点钟,一户户暗红的窗熄灭了,路深处是无垠的黑夜延绵下去,无穷无尽。他记得书卿床头有一盏绿色罩子的台灯,这一天却始终没有亮,书卿不知道他要来,大概已经睡了。少南渥着自己的脸,手心和颧骨都是冰冷的。
少南折回大路上,快走到租界才看见一家小小的餐厅开着,犹太店主正在擦招牌准备打烊。少南进去买了一瓶香槟酒,坐在尽里面的一个座位,但犹太人显然并不欢迎这种时候到访的客人,用两只胳膊肘撑在柜台上,频频掏出怀表,锡白色的表盖“啪”地扣下去,像一种缓慢的报时。隔着玻璃窗,街上是漆黑的死寂,但里面也不过是能叫人看清楚的沉默。冷而甜的酒精顺着喉咙流进胃里。过了十一点钟,犹太人终于对他说,先生,这里要关门了。少南有些醉了,放声嚷道,这样的天气赶客人,不好这样做生意的!犹太人漠然地瞥了他一眼,坚决拒绝让他再坐下去,但是愿意看在天气的面子上再卖给他一瓶酒。
少南走出餐厅,花光了身上最後两块钱,手里多了一瓶香槟。他在玻璃橱窗里看着自己,简直和流浪汉一样狼狈。
他又回到鸿祥里,在谢家对过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现在他开始觉得後悔,不该那样快就把什麽都说了,说到底他父亲不过是命令他结婚,找个女人盯着他而已,其实未必有多糟。老法结婚无非给人笑一阵,说他们家不入流。但现在没法子,话已经说出去了,他成了怪物。
天蒙蒙地亮起来,粪车从遥远的城市边缘“辘辘”地滚近,沉重的车轮声叫人听得十分疲惫。有早起的媳妇开门倒马桶,少南突然清醒了,他刚站起来,就听谢家的门板“嘎吱”一响,却是书卿出来了。书卿先还没看见他,裹着一件绒线衣,脸藏在围巾里,头发给风吹得翻着,匆匆拎着马桶往弄堂口去了。少南不由怔怔地目送他,因为那绒线衣是菠萝针打的,显得特别臃肿,背影看着很像一个结了婚的寻常丈夫,庸庸碌碌那一种。
书卿回来的时候终于注意到王家门前站了个人,那冷白的衬衫在青绿色的黎明里特别显眼,等走近了才发现是少南,不禁露出骇异的神气。
“怎麽这麽早跑过来……”书卿压低喉咙,下意识地往两边瞧一瞧,“你的大衣呢?”
“……出事了。”少南哆哆嗦嗦的,但莫名其妙地,话说出来反倒安心了。
书卿捉住胳膊拉他进门,少南连忙甩开,“不行,现在到你家去,你母亲一定起疑心。”
“她们走亲戚不在家。”书卿补充,“我父亲那边的亲戚。”
少南摇摇头苦笑,这样冷的天气,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在外面等了一夜,简直冤枉。他把那瓶酒拎上,才进门,对过王家的女人也正好出来,打着哈欠跟书卿问好:“谢师母还没回来?”
“她跟小嬢嬢要好,说是多住两天。”
“那我有话可就和你讲了——和你讲一样的喔?谢先生是懂道理的人。”
书卿警觉起来。“这说的哪里话,都是邻居。”
王家阿姐抿一抿棉袄,从领子里擡出下颏,微笑地盯住他。“老太太住堂屋,你们也放心?不是我非要指点你们的事哦,她三天两头跑出来,实在怪骇人的,上回不知怎麽冲到我们家里,就站在金材跟前,拼命拉着他瞎讲八讲。这样下去不得了,一条街都要给她吓死的。”
“这事我不晓得……”书卿有些尴尬,“我们老太太越来越糊涂了,她都讲什麽?”
“嗳呀,我就是说……”王家阿姐讪讪地笑着,“人老了,难免生点毛病,你们要不然还是叫她去楼上住。”
少南躲在门板後面,借着那稀薄的光亮看见睡在堂屋里的谢老太太,蓝布棉被里露出一只裹着白布的脚,棉裤腿蹿上去,半截干巴巴的骨管,躺在那里像一挺干尸。门关了,堂屋又暗下来,书卿攥着手带他光明正大地上楼去,无视她的存在,反正就算醒了她也看不懂他们,她活在幻想的世界里。
“酒气这麽重。”书卿抱着他的时候说,“出了什麽事,你几点钟来的?”
少南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像只被追打到断头路上的狗,半晌挤出一句:“我家里知道了。”
“知道什麽?”
“……我们。”
书卿不响,但揽着他的手臂一紧,过了会儿放开,再拉起被子裹在他身上,握他的手,“不要紧……不要紧……”轻声地,“总有不靠你父亲的办法,你不要怕。”
少南打了个寒噤。连这句话都叫他觉着尖锐,书卿太清楚他了,蛮好不要拆穿他的。他从鼎钧硬要给他介绍一位小姐开始讲起,但美化了一些细节,譬如他说,之前压根不知道这顿饭是为了相亲,“他们什麽都安排好了,只等你人去,没办法,只好见一见,我的难处你都晓得。”
把鼎钧说成坏人,几乎是一种直觉的判断,不然他就没法解释自己和玉霖相亲的合理。接下来的事再讲就容易多了,反正都是彼德宋捅出来的。女眷们七嘴八舌的声音,秀南小産了,他父亲要软禁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辜的受害者,少南打心眼里这麽觉得。在透过窗帘照进屋子的微光里,书卿的面孔逐渐清晰了,但别过头不看他,脸上僵着一种怃然。
那瓶香槟酒被他扔在床上,书卿抓起来,拔开瓶塞,咕咚咚一气灌进喉咙。少南不说话了。他紧一紧身上的棉被,开始感到自己那些说辞的单薄和苍白,从手指到肺叶都是冰凉的。过了一会儿,书卿扭身抱住了少南,然後手臂伸到棉被下面,隔着一层衬衫紧紧箍住他的肩膀,书卿的头颅颓然埋进他的颈窝里。
书卿的身体是温暖的,沉重地伏下来,压得少南几乎没法呼吸。手掌潦草地在少南胸口上抚摸,然後果断地探了下去,从两个人鼻子里都喷出带着酒精的热气。太仓促了,少南想,本来他不大习惯用上床代替表达,上床单单是上床就行了,但他还是默许书卿继续下去。书卿在他身上挣扎,艰难但决然地,一耸一耸地宣泄着痛苦,少南就明白了——其实书卿早已经看穿了他,他那麽懦弱,一旦感到危险,他第一个就会放弃他们的关系。书卿低声问:“当初是你让我不要结婚的,不是吗?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麽先退缩了?”
少南哑口无言,连听见自己的喘息也觉得非常嘲讽。过了一会儿,书卿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应该怎麽办……我没有经历过这种……衆叛亲离的难过。”
少南说:“你是替我感到难过吗?”书卿说:“我不知道……我在想,如果换了是我,我也会妥协罢。”少南摇摇头道:“我不会了。我已经和我父亲讲清楚了。”书卿不置可否,只是露出怅然的神气,但埋下头,同他胸膛间紧紧贴住,那嗵嗵鼓动着的两颗心脏里各有各的痛苦。
事後少南合上眼睛一径睡了,猫从门缝里挤进来,撒娇似的凄鸣,跳到床上懒洋洋地往少南腿边窝着。书卿坐在床尾看少南睡觉,一边抚摸猫的脊背,一边喝光了剩的半瓶酒。少南捡这只猫送他的时候,仿佛人生中只要考虑恋爱这一件事就行了,眼下却是兵荒马乱之际的一点温情,显得突兀。他们的痛苦还远没结束,等少南醒过来,这世界只有更可怖,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变得更多了,都在暗处狺狺地等着。
书卿从不觉得少南会与他父亲断绝关系,哪怕出了这事。
少南睡到下午两点钟才起来,算是两个人都醒酒。少南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先说:“我不要走。”
书卿断然拒绝他:“你在我这里躲着也没有用,日子总要往後过。去,跟你父亲好好谈一次。”
又说:“她们今天要回来了。”
少南慢吞吞地爬起来,站在书桌跟前提裤子,半边衬衫滑到臂弯上。书卿走进那胧胧的日光里从背後拥抱少南,内心有种悲壮,像电影里拍的,送情人从军,都知道走出去就再也见不着了,于是恨不得箍碎他。
“书卿,”少南低声地叫着他,苦笑着引他看桌上他们一起的那张相片,“早知道该多拍几张。”
“等风声过了。”
“书卿……”少南绝望地又唤他。书卿一听见就觉着苦楚,悲悯对方,也悲悯自己。在那相片里他们自己的注视下,他扳过少南的脸亲吻,让那两个关系还有些疏离的年轻人看着他们重新交叠在一起。
他们又做了两次,直到黄昏他才把少南送走。书卿以为少南一回去就会被软禁起来,不料第二天下午就在办公间接到少南的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少南告诉书卿,他从家里跑出来的当晚,鼎钧就心脏病发作起来,这次大概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