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钧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几天,他倒在走廊上,是两个男仆喊起来的。为了先报告姨太太还是等大少爷回来主事,佣人们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少南联络不上,等通知到小公馆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送信的佣人告诉姨太太说,老爷不好了。姨太太唬了一跳,赶紧喊奶妈把小少爷也抱上,万一是最後一面,看在孩子份上,老爷也总得多给她分点存折跟金条。
鼎钧并没有就死,西医救了他一命,但着实昏迷了好几天,一醒过来就看见少南在房间里。鼎钧住着一间单人病房,本来姨太太衣不解带守着他,偏偏这天中午奶妈带孩子找过来,说小少爷撒泼打滚,要母亲。姨太太固然生气,还是带他去凯司令买奶油蛋糕。
鼎钧醒了,对眼前这些白墙壁丶消毒水和装着药瓶的推车感到十分茫然,望着半空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水喝。少南端着玻璃杯站在病床前,不知道应该扶他坐起来还是叫他躺着侧一侧头,鼎钧一旦恢复意识,少南立刻觉得和他共处一室非常异样,也是因为他从没有用这麽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他父亲的缘故。
少南决定扶鼎钧坐起来,假如就叫他躺着,势必要喝得到处湿答答,免不了被看护甩脸色,好像故意羞辱他似的。他两手钻到鼎钧胁下,往上一提,就吃了一惊,他父亲的身体出奇沉重,像黏在床上,这种面对面拥抱的姿势也十分奇怪,少南闻到他脖颈里衰老的气味,像满是灰尘的肉案上摊下来半扇猪肉。
等鼎钧靠着枕头坐好,少南已经喘吁吁的了,他再把杯子送到鼎钧嘴边,低声说了句:“爸爸,喝口水。”鼎钧乜斜着眼睛看了看他,擡手一挥,水泼了一床,玻璃杯也滚到地上砸碎了。少南立刻擡高声音道:“干什麽!”他一嚷,鼎钧也怔住了,大概没想到父子的关系突然发生了微妙的倒转。
这时候走廊上传来急匆匆的高跟鞋的声音,姨太太进门看见鼎钧坐着,先愣了一下,方笑道:“这可不就是快好了。老爷不晓得,这两个礼拜我提心吊胆,回回夜里起来三五趟。这家里啊,老的一刻不能离人,小的又成天吵我。”说着便从奶妈手里把孩子接过来往鼎钧跟前一塞,“喏,成天要找爸爸,爸爸这不就给你盼好了。”
她那一副嗔怪的语气,鼎钧却听得很受用,即便躺在病床上,也有女人孩子完全地依靠着他,企盼着他,没了他就不能活。他沉迷于这种“甜蜜的负担”。那给对襟棉袄包得鼓囊囊的孩子掉转身体,笨拙地攀到他身上去。姨太太笑道:“嗳,不要压住爸爸。”
鼎钧忽然低头抱住了那孩子,用嘴唇在他额头上蹭着,小孩子头上的汗味像煎鸡蛋饼的味道。少南沉默地看着这舐犊情深的场面,觉得十分讽刺,掉过脸出去了。
鼎钧出院以後,就直接搬回恩利和路虞公馆,这次姨太太也顺理成章地住了进来,说起来当然由她照顾老爷比较便当,“许多事”大少爷是没做过的。姨太太的孩子跟着母亲,于是又带来一个女佣丶一个奶妈。虞公馆的佣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内斗得厉害。现在是姨太太那一边的势力比较壮大,大家都说,老爷就算不跟她正式结婚,虞家的财産也多半归她了。
过去少南从来没有危机感,因为鼎钧只有一个儿子,无论如何都是给他——他还未必肯拿。现在才发现不是这样。他父亲上了年纪,一病不起,尤其觉得这老来子珍贵,相比之下,少南身上简直全是问题。少南的事他还没跟姨太太正式地谈过,因为实在难以啓齿。不过自然有佣人跟她传递私房话。
姨太太在鼎钧那儿碰见少南,免不了想起老妈子们的闲篇,说大少爷多少患了点精神病,不然不会跟男人困觉,可惜了,“以前二小姐的那个家庭教师,姓谢的,搞不好也牵扯在里头。”她很难控制自己不露出那种窥探了别人隐私的微笑。
姨太太不在跟前的时候,少南和鼎钧往往陷入一种尴尬的无言。越是这种情况,少南越认为不该太殷勤,过去他和他父亲之间一直没什麽亲密的交流,要是忽然无微不至起来,那简直是摆明要争家産了。倒不是他不把钱放在眼里,只是得维持基本的体面。
鼎钧的身体稍微好了点,就在病床上处理生意上的事,这些事有一阵已经交给少南了,自从他搞学生运动进了监狱,鼎钧又把大权收回来亲自管。这次生病不同往日,鼎钧不得不开始考虑後事。他原打算再做十几年,等姨太太的儿子长大,现在看来是等不及了。
鼎钧卧病期间,常常有人来探望,都是姨太太代为见客。因为有些亲戚已经听闻他的病是给少南气出来的,再叫儿子出面,他反倒觉得芒刺在背。姨太太自然很高兴。本来鼎钧不大愿意叫她见外人,豁翎子暗示他把结婚手续办一办,鼎钧从来也不接。现在她一下子有了地位,有了面子,又有儿子,已经与一位正式的太太无异了。
宋先生和太太来过一回,姨太太送走客人,就上楼向老爷报告。宋太太原本坚决拒绝再跟虞家来往,鼎钧一病,这宣言便不作数了。中国人一向以死者为大,虽然没死,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倒也有资格享受和她社交的殊荣。
按理秀南也该一道,但因为她小産不久,身子还没大恢复,就没叫她跟来,不过媳妇自然是闲聊的话题。这些话经过姨太太的转述,绘声绘色,平添了许多丰富的细节。秀南和彼德宋已经成为一种事实上的分居。“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搭理姑爷,动不动就哭,”姨太太说,“那姑爷当然乐不得趁这机会单搬出去,楼上楼下,连面也不见。”
鼎钧哼了一声,“钻牛角尖!哪来那麽大的仇,人家还没问她的罪呢!”
“姑爷捅了这样大的篓子,所以她生气——也是气性太大,哭上两三天算了,哪有一哭一两个月的。”
鼎钧便冷笑道:“不想叫人捅出来,自己就要行的端,坐的正。那纸还能包得住火去?”当然是说给一旁的少南听的。然而少南觉得,他父亲自从病後气势大大不如以前,就连发怒也带着一种虚张声势之感。
姨太太擎着一只调羹喂鼎钧喝药,喝两口就从衣襟上拉下手帕替他揩嘴角,一边柔声劝道:“不要气,不要气。”
又说:“我看她在婆家也为难,宋太太虽然没有明说,究竟还是怪她。”
鼎钧拉下脸来。“不怪她怪谁?好端端的孩子说掉就掉了,她给人家道过歉没有?”
姨太太不答言,正巧老妈子安顿小少爷睡觉,姨太太那孩子在走廊上“胡胡”地跑着,不肯就范,她便起身拿着空药碗“主持大局”去了,留少南坐在鼎钧床边一张红木椅子上。自从鼎钧搬回来,这椅子就成了少南每天固定应卯的位置。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鼎钧忽然道:“你把你姐姐的脸都丢光了。”
少南顿了一顿,他实在反驳不出口,因为秀南现在的一切痛苦,甚至整个婚姻里的痛苦,几乎都是因为他。鼎钧却又露出怅惘的神气,“我恐怕没多少时候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怎麽放得下心撒手呢。”
少南最看不得他父亲示弱的那副面孔,虽是一声未吭,鼻子却已经酸涩了。
鼎钧道:“我这辈子,从一穷二白混到今天,算对得起你们了。我掏钱供你留洋,手把手地教你做生意,为的什麽?等你将来当家的时候,姊妹兄弟不是全要指望你麽?”少南下意识地惊诧道:“啊?”鼎钧道:“你自己说,我死以後,这麽大一桩生意还能交给谁?”少南低声道:“其实外面这样乱,守着工厂也难做。假如爸爸想撤资……我可以自己出去找个事做。”
鼎钧哼了一声,“找个事做?什麽事那麽好做?”
少南那异母的弟弟在楼下咯咯地笑着。佣人们都喜欢逗他,因为公馆里已经相当多年没有过小孩子的声音,仿佛是恶劣形势中的一种吉祥物,譬如年画娃娃之类。在鼎钧听着,却未始没有一点遗憾。鼎钧盯着少南,叹口气说:“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我们家里没有大富大贵的命——你规规矩矩的,有个正经营生,把弟弟妹妹照看好,这不算难为你。”少南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只管垂着头,搓着手指尖上的“簸箕”,心里翻江倒海地震动起来。鼎钧突然压低了喉咙,那嘶哑的声音像敲过的铙似的嗡嗡震着,“退一万步讲,你总归……要过个正常人的生活。”
少南觉得自己在鼎钧心里大概永远不能及格了。他一切的为人都可以抛开不谈,“及格”的标准只是做个正常人,给一个虚幻而遥远的丶但是姓虞的“祖宗”传递香火。他父亲执着地追求这个,并且为它算计了半辈子,否则他们姐弟应当跟母亲姓。他差不多就要成功了。少南心里对自己说,你跳起来反驳他,快,你说你比那些“正常人”正常得多。少南到底没有开口。当鼎钧再提结婚的事,少南便应允了,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鼎钧的疲态和伤悲只是拿捏他的一种手段,而拿捏姨太太,则是给她一点钓饵。他父亲的权威从来没有离开过虞公馆,哪怕他眼下上马桶都要人搀着。
尽管父子之间达成了协议,鼎钧却第一时间关了少南的银行户头。少南每个礼拜一早上去他父亲那里领两块钱,当然是够上戏院看一场电影,吃顿西餐,但不能如他父亲想象的那样挥霍。少南一开始拒绝了,说自己反正不出门,没有用钱的地方。鼎钧非给他不可。不为别的,就为每个礼拜有这麽一回,整个人几乎钻进抽屉里,掘地三尺给他掏出两块银元,施舍似的丢在床上。
“喏,拿去。”
有一回鼎钧翻出一本账簿来,特地把眼镜戴起来读,读完叫少南看。账簿里只记了半页,是几笔日期和数字,後面贴着电汇单。
“你留洋的开销全在这里,我都替你记着,”鼎钧说,“算算花了我多少钱。”
他不做声,鼎钧一定要他说出数字来,“多少?讲给我听一听。”
少南不得不报了个数字。鼎钧拿回账簿,继续放回抽屉里,继续拿两块钱给他。
少南有好一段时候没和书卿见面了。尽管他父亲没再提不给他出门的话,现在是他自己禁自己的足。总不见得用那两块钱去跟书卿谈恋爱。他自己劝慰自己,这只是暂时避避风头,就像书卿说的,总有不靠他父亲也能生活下去的办法,等到那时候,他们就都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