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卿一路走到越界筑路附近,再往前两个路口就是项家的房子,一条街林立着黑油油的排门。书卿在书店对街站了一会儿,二楼的窗子里挂着一块浅粉色的绫子窗帘,良久,才有一片模糊的人影子投上来,虚虚一晃,是项美娟。
其实没理由见面,本来男女之间要避嫌疑,不该天黑了还来。然而除了她,他没法跟任何人倾吐恋爱的苦闷,仿佛他生命中一共只有这麽两个人,一个让他正视自己的性欲,一个让他在坦诚了自己以後还能觉得安全。现在已经有一半崩塌了,美娟就成了他仅存的支撑,否则他整个的生命力都要随着恋爱的猝死一道抽离了。
要是美娟在这里,大约会对他嗤之以鼻罢?她对少南从来抱有偏见,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书卿知道她的偏见是没有攻击性的,所以反倒愿意和她恳谈。有时想想,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实在奇妙。最近一段时间他越来越频繁地假设同美娟一起生活的可能,是美娟的话,他心里应当能得到许多慰藉。
项家不催美娟结婚,当然是基于她留在家里的价值,不婚主义到底是上层女人的特权,既然如此,总归是他和美娟在一起更合适。本来是十分亲密的朋友,其实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夫妻,他也不要美娟履行做妻子的义务,将来搬出去住,就可以彻底地脱离他母亲,反正他们有两份薪水。
比起媒人乱点鸳鸯,还是这样好,至少两个人都有利可图。然而他从未正式地和美娟谈起这事,直觉知道她一定不答应。然而念头是个婴儿,一旦生下来只会愈长愈快,日渐庞大。尤其眼下他觉得自己已经跟着少南一并动摇了。这好几年的事,随着今晚的分手一笔勾销,在那麽久的时间里,少南之于他像个理想化的标杆,现在连少南都妥协了,他还有什麽理由撑着?
一想到这些,好像少南的身体还在他怀里颤抖着似的,书卿又想流泪了。
书卿在楼下吸完了两支香烟,直到书店二楼的灯也灭了,老太太睡得早,全家都受制于她的作息,跟他们家一样。电灯一拉他反倒清醒过来,掉头就走,一面羞耻起来,在心里狠狠自嘲了一番。
这一天书卿回到鸿祥里,当真觉得一块石头投进深井,再也出不来了,不像从前,总有少南在外面的世界牵引着他。
走到衖堂当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弄堂里生活久了,对四周的气氛有一种异常的敏感,能够从一切风吹草动嗅出谁家出了新闻。从那许多扇窄门背後,大大小小的眼睛一律往同个方向窥着,其实这时候已经听见女人尖锐的号哭。深巷的夜晚,尿布丶衬衣丶旗袍的色彩渐渐沉落进天幕里,那惨烈的哭喊声在黑夜格外鲜明刺耳,像根针似的飕飕刺过来:
“……打……你打死我……伺候你吃丶伺候你穿,你哪一点对得起我……你叫人家评评理呀!”
她倏地给男人的低吼声掐断了,疲软片刻,猝然又哭:“我没有呀!你就算打死我也没有呀……”凄切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再接下来是摔碗盘的脆响,稀里哗啦一地。打人的压低喉咙,听不清说了什麽,但认得声音是对门王家的金材。
王家的门虚掩着,围了许多邻居,但就这样走进去劝架未免太假,于是一个个都站在几步之内互相瞪着,等谁先带头跨人家的门槛。
打女人当然不是罕事,但在这一家不同。王家阿姐是只昂首阔步的白鹅,高大漂亮,骂起人来嗓门横贯弄堂,男人一下工回来她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本事没有一点,脾气倒大得伐得了,一天到晚挑肥拣瘦”。而金材是萎缩成一团的小男人,闷头被老婆骂,脸上带着一点窝囊的怨气。
金材竟会动手,简直是天大的稀奇。看热闹的人群里有爷叔的声音说,现在金材会打女人了,有出息。眼睛里浮现出赞赏的神气。这一打,金材就得到了某种资格,脱离窝囊废的行列,进入他们的社交圈,跟他们一道吸烟丶逛下等堂子,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是因为他老婆跟南货店的那事?”隔壁赵师母向门缝里努嘴,一面用舌头剔牙,嘴唇里鼓囊囊地蠕动。
“什麽事?”别人反过去问她。
“这话就没意思了,”赵师母翻了个白眼,“都是邻居,谁不知道谁,不要装模作样好吧。”
“哦哟——好唻!”别人立刻妥协了,“反正我听金材自己讲的,家里有点钱都被她拿去养野男人,问她还不认,说只当人家是弟弟。这可不是我自己空口白牙污蔑她,你刚才没来,大家都听见的。是不是——我没说假话。”
“弟弟——”意味深长的重复。于是在王家阿姐的哭叫声里,都心照不宣地微笑着。
过了会儿想起什麽,又问:“有多少钱?”
这回没人搭话,赵师母立刻挂出一副不甘心的神气,掉过脸来问书卿:“你晓得什麽伐?”书卿摇摇手。赵师母道:“我不信,姘头就住在你们家堂屋里。”
书卿心口里怦怦地跳着。王家阿姐跟那房客不清不楚,竟然不是秘密,只是以前没人挑明。道理上房东当然是没有监守人家的权利,但弄堂从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早搬走了……”他半晌才迸出这一句。
都只顾着看热闹,没人注意谢老太太从後面挤过来,皱巴巴的黑布袄裤,下面一双小脚搠在灰土里,埋头拎过一只马桶,一面挤一面咕哝:“让一让,让一让。”谢老太太钻出人堆,径自站到王家门口把屎尿顺着门缝往里一泼,马桶滴溜溜扔在地上。衆人连忙往後撤,叫:“册那,疯婆子寻死了!”
谢老太太不睬,叉起腰尖声喝道:“打得好!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娼妇!”话音未落,金材踹门出来,怒道:“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什麽关系?!”
谢老太太脊背拱着,脖子拼命往前伸,像个灰秃秃的乌龟,一径要进屋去寻王家阿姐,口中高声喝骂:“偷男人的贼娼妇,害死了我的儿子哇!我统共只有这麽一个儿子……我给你住,给你吃,你勾着野汉子就要了他的命啊!”
书卿脸上腾腾地热起来,连忙上前扯她:“奶奶糊涂了,你仔细看看,这是王家的金材。”谢老太太犹自挣扎,扯着一副刀片嗓子骂自己的媳妇,又去拉金材,教他“一顿打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