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每夜不管多晚,皇帝都会亲自过问太子当日起居行止。
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读书、第一次写字、第一次拉弓习剑、第一次猎到一头鹿……
齐凌只道:“下回再猎只狐,就把麟爪弓赏给你。”
那把弓极是威风凛凛,小太子习弓第一天被师父带着见了一眼便馋上了,当日趁着父皇在兰台殿心情好时撒娇求过,被无情拒绝,还训斥了一句“人还没弓高,心高眼大”。
如今旧事重提,还叫他得逞,齐昱自是喜笑颜开。
这时猛虎也不怕了,挺起胸膛,取下腰间的小剑,握在手里,另只手想要拉父皇的手,小小的手掌试探着挨到他掌边。
皇帝犹豫了一下,握住了。
一手牵着他,往渭阳台走。
……
渭阳台去地二十丈,风生户牖,云起梁栋。其下刻石为猛虎,睁睛作扑杀姿势,石凿巨目睥睨视前,背负渭阳台。渭阳台上有渭阳殿,极目可见渭水,正是衰草枯杨时节,满川历历,残阳瑟瑟。
台上设一巨笼,比方才锁那头南越国狮子的笼子还大数倍。
齐凌落座后不久,就有人抬了锁住的狮子上台来,放入巨笼中。俄顷,方才吓坏小太子的猛虎也放入了笼。
齐凌坐在上首,齐昱作为太子,被安排了皇帝右手边的位置。
太子虽小,但礼仪已全,陪宴并非第一遭。他小小身影落到桌后,上身身长不足,只得将背脊挺直,手肘在桌上撑了撑,才方便看铁笼子。
这一看,正看见雄狮伏下前爪,上身绷倾,一声狮吼,他脑中嗡嗡直响,转过头求助地望向父皇。
但他父皇神情凝重,双目紧盯铁笼,已看得入神,未分丝毫注意给他。
“父皇……”他轻轻喊了一句。
“嗯。”换来漫不经心的潦草应声。
齐昱只得又转过头去,这次看见猛虎的吊睛白额,虎睛猛睁,爪牙必现,游笼斑斓一道与雄狮对峙。
五岁的小太子紧张地捏紧膝头袍服,不敢多看,频频将目光向上首扫。
这下,他父亲好像有所察觉了,倾身过来,从桌上捉了几颗葡萄递给他。
还耐心解说:“瞧见了吗?君子先礼后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以德服人为上,以威服人为下。临大敌,不动不躁,先示之以冠。”
齐昱手掌抓衣袍已经出汗,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摊开的手微微发抖,两三颗葡萄落入手掌,将他掌心柔软浅壑填满。
颤巍巍道:“听……听见了。”
话音刚落,余光里雄狮已猛地扑了过去,齐昱两肩一抖,只见笼中狂风骤起,铁链猛摇,震出山崩地裂之势,狮虎已呜吼着撕咬作一团,黄沙恶战,滚地起雾。
齐昱心惊胆战,不敢多看,但又忍不住好奇,脸向后歪了半边,仍将目光瞟过去。
不知何时五指握紧,将掌心葡萄捏破了,红澄澄汁水流下,落到本已跌污的衣上。
他渐渐被笼中斗兽吸引,小脸慢慢回转,渐渐紧绷,严肃前视。
他厌恶吓了自己的吊睛猛虎,心中暗暗期盼雄狮获胜,但猛虎攻势又疾又猛,爪牙尾肢同用,不住攀两爪缩雄狮咽喉,两堵墙一样的巨大兽躯互相攀杀,鬃扬毛散,杀的腥风四掠,险象环生。
他听见父皇解说道:“君子明眸击节,上戴冠,下提剑。示冠无用,便要示剑。一旦出剑,恒战不休,必置敌于死,敌一日不死,则一日不弃剑、不戴冠,记住了?”
齐昱所有注意都被场上恶战牵走,已然忘记惧怕,也不管听不听得懂,脆生生答道:“儿臣记住了。”
就在这时,雄狮绝地反击,猛朝前一扑,携千钧之力卷那猛虎撞在铁笼上。
轰隆一声,似半空骤起霹雳。
小太子脸色已煞白。
再见雄狮利齿如剑咬破猛虎喉管,鲜血汩汩流出,红染白牙,赤黏斑毛,任其四爪挣扎,抽搐直到停止,那雄狮也没将牙齿放开。一直拖咬尸首,在笼地拖出一条粗壮殷红的血迹。浓烈腥味隔得这么远也袭过来。
如此血腥残忍的一幕不加遮掩地暴露在五岁的小太子面前。
他虽猎过鹿,但射术尚属君子六艺之中,没有这般巨兽生死搏杀凶恶袒露……
张开手,掌心里三颗葡萄滚落,已被捏瘪。
只滚了两下,便停住了。
……
这些时日,皇后住在建章宫的兰台殿。事实上,自从二皇子会稽王齐晏出生以后,她大半年都在建章宫里,鲜少回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