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临上林苑、昆明池,诸景开阔,博敞弘丽,夏日渰云断尘,凉荫夹道,秋节气爽,果木累累,连天一璧,观台可眺临晴川。冬日里更有她极爱的一池珠光兰汤,温雾蒸腾,雪来犹热。
故而每年五月长安热起来,她便会搬到建章宫,一直在此度过夏、秋、冬三季,直到年末岁节朝贡时才返回未央宫,主持对后宫诸夫人的分封赏罚、与皇帝一起在未央前殿“大朝受贺”,接受公卿将大夫百官、蛮貊羌胡使节的觐见和献礼。
光朔二年大散掖庭之后,未央宫需她分封赏罚的夫人不剩几人,品佚皆有定,无宠无罚,按年岁资历依次晋封即可,诸夫人或是家中有丧有喜、升迁贬责、抚恤褒赏,只需照掖庭旧例配给。此类庶务,一载积累,半月可决。
故而光朔二年,主持过亲蚕礼后,皇后就早早回到了建章宫,在此住了有半载。
虽皇帝在建章宫自有正殿、烛南殿可供使用,但除了彻夜议事时偏殿小憩之外,多半会“回”兰台殿。
但不知怎么,齐昱觉得今日父皇大异往常,脚步有些沉重,似乎并不想去。
但他很想,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阶,转过头,父皇还落后了好几级,最后甚至停了下来,巍巍立在阶陛上。
深深皱着眉,忽重重一拂袖,转身斥向身后黄门:“今日之事是谁说的?”
雷霆之威一发,身后立时跪了一片。
内侍战栗,颤惧无人言,就在这时,蓦然华灯一亮,两行宫人引照阶畔,皇后从门里走了出来。
“是我问的,陛下想要问罪,朝我问。”
“母后。”齐昱脆生生一叫,飞快跑了过去,衣袂翩然飞扬,像一只小小雀鸟。
朱晏亭低头看他,朱紫敷面,是葡萄汁水;碧衣脏污,间陈灰尘、汁水,凌乱不堪——东宫随侍宫人被提前皇帝遣走,只单独携了他走,必是中途他不嘱咐,帝侍也不敢逾越,竟就让太子这般狼狈归来。
这还不止,携一五岁心智未全孩童去兽苑,还观了场斗兽。
朱晏亭看看燎了毛的冻猫一样的太子,再看看无声立于阶下灯影里看不清表情的皇帝,只觉脑中血热,眼前阵阵发黑。
她一出来,齐凌就不说话了,方才鹰扬,立时敛羽。视线越过长阶,自下而上静悄悄地瞧着她。
其间无声之意,她自明了,深吸了几口气,转身走回光华盈槛的殿里。
“下去。”
齐凌匆匆跟上去,并屏退了侍从。
他硬着头皮迈进屋,朱晏亭就转过身来,盛怒之下步摇轻颤,裙裾微动,双眸凛凛,将要启口。
忽然听到一声奶声奶气的。
“父皇,先示之以冠!”
齐昱不知何时趁乱混了进来,豆子一样的身影在帷幕下,满脸担忧关切地看着他。
“……”
齐凌也深吸了口气,没来得及骂出口。
又听他说:“可示之以剑了!”
……
那夜,齐昱是在一声十分恼怒的“退下!”中被乳母抱走的,临走还十分委屈,不知哪里招惹了父皇。
他走之后,兰台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只知道那夜兰台灯火明亮,将近天明才灭,宫人才得以出入。
还知道第二天,父皇后肩好像受伤了,考问他功课时,是斜着身用手肘靠的。
他冷面阴沉,专挑僻处,见他解答不出,又将他斥责了一顿。
他实不知错在何处,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天威易变,君恩难测。
小太子绞尽五岁孩童有限的认知,怯怯问:“父皇,是不是儿臣说错了,不当对母后示剑,也不当示冠?”
齐凌面色蓦地一黑,正欲责他退下。
但太子神色实在太纯挚,眼如昆明池水,明净澄澈,波光隐隐,满含期冀、好奇地望着他。
像一束明亮的光。
“父皇可不可以教我,当示什么?”
……
他深思驰走,沉思良久,悠悠启口,轻声答了四个字。
“示之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