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28】
每次给姥姥扫完墓,林清的情绪都不太高。从墓园出来,任疏朗驱车前往清云寺,路上林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任疏朗也没打扰她,两人默契地沉默着到达了清云寺。
林清先下了车,在任疏朗停车的功夫请好了香。和以前一样,林清在每个殿前都要上香叩首。任疏朗在一旁陪着她,他不拜,林清也不强求。
等拜完结束後,林清不想马上离开,她想在清云寺多待一会,于是两人就在寺中一处偏僻的亭子里坐下。忽然一阵寒风惊扰而过,林清不禁打了个喷嚏,任疏朗掏出纸巾递了过去,林清顺势接过。
用完後她把纸巾攥着手里,继续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任疏朗低头看向林清握起来的手指,指节上面的纹路越来越深。他擡起视线又落到了林清的眼睛上,几缕碎发垂了下来,遮挡住微微凹陷的眼眶和眼角延伸出的几道细纹。
她老了,连同她的神态一起变得衰老。
但这并不是第一次,任疏朗忽然想起他最初发现林清衰老迹象时的情景,那是姥姥去世之後的第十天。
那天早上任疏朗睡醒发现林清不见了。他找了好多地方,可那座城市他并不熟悉,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他已经失去太多了,他不想再失去母亲了。
离婚的时候,任志宏给了他们一笔钱,要他们走得越远越好,并且警告过他们不允许再回H市。
林清带着他回到了姥姥家,姥姥和林清吵了一晚上,林清也哭了一晚上,但第二天早上姥姥又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在厨房里给他们忙活早点。
吃饭时任疏朗偷偷看了姥姥一眼,发现姥姥眼睛也肿了不少,只是表情依旧严肃。姥姥很好但不太爱笑,任疏朗从小就知道。
那天早饭姥姥做了豆沙炸糕和油茶,这都不是稀罕东西,早点摊上到处都有卖的,但只要他们去姥姥家,第一顿的早饭一定是姥姥自己做的炸糕和油茶。
那天过後,姥姥家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姥姥和林清的话一直很少,两个人即使身处同一个空间也不常交流,而这样的相处模式遗传到了林清和任疏朗之间。
後来老家有事,姥姥离开了几天。家里只剩下林清任疏朗母子。
从H市离开到今天,林清几乎没有对过去的事情做出解释。当时任志宏给了他们一天的收拾时间,林清很冷静地收拾完东西就带着任疏朗出门了,全程没有说其他多馀的话。任疏朗问她去哪,她说现在只有姥姥家可以去了。林清态度冷淡,任疏朗也失去了继续询问的兴趣,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麽想要了解过去。
但是他很想齐珚,常常会梦到她,梦里的他们总是一起在桦城的某条街上散步,尽管他没去过桦城,可在梦里仍然清楚地意识到那就是桦城,他们曾经约定的地方。
他简短地告诉齐珚发生了什麽,齐珚马上打来了电话,当时林清正在身边,他把电话挂掉,用微信说明原因。但是没多久就被林清发现,林清告诫任疏朗不要再和任志宏有关的人或事扯上联系,这也是任志宏的要求。不然他有的是让他们母子不好过的方法。
但任疏朗拒绝了,他很确定地告诉林清做不到。
“因为我爱她。”
林清瞪大了眼睛:“什麽?”
“我说我喜欢齐珚,”任疏朗的回答十分坚定,“我爱她,我会和她在一起的。”
林清在大脑里疯狂回溯任疏朗和齐珚相处时的蛛丝马迹,嘴唇微微发抖:“可你们是……”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我可以喜欢她也可以爱她。”
“爱?”林清嗤笑一声,像听到了一句十分谎缪的笑话,她同情看着任疏朗,“你知道什麽是爱吗?他们都跟我说过爱,可是呢?我告诉你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林清陡然升起音量,那个被她抓紧却始终刺痛她的字眼最终落在了她面目狰狞的脸上,一点点剥落掉她曾经的美丽。
“任疏朗,你最不配说爱这个字,要不是你,所有人都不会过成这个样子!如果不是她妈妈看到我怀孕了,她妈妈根本就不会离婚!齐珚上小学她妈妈才再婚,你知道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要经历多少痛苦吗?她怎麽会爱你呢,她只会恨你,要不是你,她不会那麽可怜的!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林清彻底失控,她疯狂地指责任疏朗,毫无意识地把自己的伤痛全部扣到了任疏朗的身上。她已经血肉模糊,却又在任疏朗面前变成了一个残忍的刽子手。
“你现在什麽都没有了,你要用什麽去爱她?一个字吗,太可笑了任疏朗,以後她会遇见更好的人,那个人比你有钱比你优秀,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从来都没有伤害过齐珚。”
林清说完直直地看向任疏朗,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怜悯。任疏朗眼眶发红,良久,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妈,你很後悔生下我吗?”
林清微微擡起下巴,神色比刚才冷静太多。这样冷静的情绪更能说明她的真实想法,不是冲动下的口不择言,而是心底里最情真意切地悔恨。
“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会把你打掉。”
任疏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家门的,血缘太可怕了,他残存的最後一丝理智竟然是担心林清会想不开,所以临出门前关掉了天然气的阀门,接着便像一只孤魂野鬼般游荡在那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县城。
他无神地走过很多条街,他不想停,一停就感觉心口很疼,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但齐珚却打来了电话。她很担心任疏朗,而任疏朗却跟她说不要再打电话了。
“告诉我你在哪,我去找你,我要在你身边。”齐珚的话像一条柔软温暖的围巾,他擡起胳膊企图握进手里,可下一秒就被鲜红的毛线勒紧喉咙,林清的声音从身後传来——
“我一定会把你打掉。”
“她会遇到更好的人,而且那个人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都是因为你所有人才过着这麽糟糕……她只会恨你。”
一个本来就不该出生的人安全降生导致了他最亲最爱的人们的不幸,任疏朗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麽该死。
任疏朗把脸颊上的眼泪抹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太奇怪:“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什麽?任疏朗你说什麽?”
任疏朗不知道说什麽,只好沉默以对,他知道这是最後一次和齐珚通话,他还想再听听齐珚的声音。
“任疏朗你不说话什麽意思?你要是不说话我就挂了啊!但如果我这次挂了就再也不会给你打过来……”
“挂了吧珍珍。”
任疏朗把手机贴到胸口,倔强持续的震动代替了他的心跳,任疏朗用力咬紧手指不想发出声音,可咬在手指的疼不及心里伤痛的万分之一,眼泪纷涌而下,滴落在整个手背。
震动终于停了,任疏朗心跳似乎也跟着停止了。
那年他十七岁,和别人的十七岁不太一样,任疏朗这十七年里的孩提时光非常短暂,他很早之前就被推进大人的世界,但却没人站出来保护他,这一路的成长都是靠着自己无数次的挣扎才有了现在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