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心性善良竟然在他身上成为了一种惩罚,将他困住,让他理所当然地把一切责任压到自己身上,再也迈不开潇洒离去的步伐。
後来林清找了中介让他按照原计划出国上学,任疏朗也没有当初设想长大逃离成功的那种轻松。他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为了省钱他和人合租了一间小公寓,林清给的钱他动都没动,到账的下一秒就被他分毛不差地转了回去。
并不是赌气,任疏朗只是希望有一天再见到齐珚的时候,自己拥有的一切清清白白的,他觉得这样才配得上齐珚。
那时他常常失眠,一到半夜他就会拿出原来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听齐珚的曾经发过的语音。
可他不想生病,不想有一天齐珚见到一个堕落不堪的自己,所以他每天都很认真地吃饭学习和工作,他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去成为一个配得上齐珚的人。
但命运似乎总是先他一步,齐珚已经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人,就像是林清说过的,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的丶比他干净清白和优秀太多的人。
他之所以知道得这麽清楚,是他的合租舍友告诉他的。舍友是中国人,而齐珚男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学。
舍友只是一句酸到掉牙的羡慕,可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男生旁边的女生,她还是那麽漂亮,弯起眉眼明媚地笑着,只是不再是因为他了。
“受不了了朗哥,怎麽会有人命这麽好,你看我这个高中同学覃思远,家里有钱,长得还帅,学习也好,这现在女朋友又这麽好看!这也太好看了吧!”
舍友气得捶胸顿足,任疏朗却只顾着回忆刚才只看了一眼的照片,不够看,任疏朗又说:“我能再看一眼吗?感觉那个男生挺眼熟的。”
舍友大方把手机递过去:“是吗!可咱俩也不一个省啊。”
多看了几眼之後,任疏朗把手机还了回去:“啊,看错了。”
他若无其事地问在哪个学校,舍友告诉他在M大,和他猜的一样,但没说什麽,只是默默记下。
後来他找了机会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去M大。
他只是想碰碰运气远远看齐珚一眼,等了快三个小时还是没等到,正在他犹豫要不要明天再来的时候,齐珚和男友挽着手从学校出来,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走到了一辆银色卡宴面前,男生贴心地打开车门,齐珚很自然地上了车,任谁看了都是十分登对的一对情侣。
引擎声在耳边萦绕,但其实车已经开走很久了,任疏朗怔楞许久後终于低下了头。
小时候被人羞辱的时候他没低过头,第一次照顾母亲不知从何下手的时候他没低过头,被任志宏扇巴掌的时候他没低过头,他从不向困难低头,但唯独这一次,他却擡不起头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配不上那麽美好的齐珚。
那天晚上他就坐车回了姥姥家,林清和姥姥又在吵架,其实这也算是她们的常态,但不知为何,那次吵得很凶,林清叫喊着要买一个自己的房子,她要搬出去住。
林清:“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和你一起生活,当年我就是为了离开你才和那些男人搞到一起的!我明天就要搬出去,再也不会回来,你当我死了好了!”
任疏朗试图阻止这场争吵,但姥姥的巴掌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一时间客厅再次安静下来。林清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眼泪立即掉了下来。
“我真的是你生的吗?你对外面的一条狗都比对我好,那麽讨厌我为什麽要把我生下来,为什麽还把我养大?为什麽不把我掐死,掐死我,你掐死我好了!”
林清摔门跑出去之後,任疏朗赶紧追了上去,他们离去得太匆忙,没有人看到愣在原地很久的老人,她头发花白,却轻轻颤抖着呼吸,脸上全是後悔的泪水。
後来林清一个礼拜没有回家,她一边住在酒店里,一边联系中介找房子。任疏朗陪她的时间比较多,有时候回姥姥那里帮她那些换洗的衣服。
每次回去,姥姥都已经在桌子上放好了三份碗筷,见只有他自己也不多问。但他走到楼下时总能看到在阳台上的身影,她站得挺拔,像极了她的一生,守住了正直,但却又失去了很多。
任疏朗也不是话多的人,只是每次拿完衣服会告诉林清姥姥今天做了什麽饭,林清从不打断也不回应。
她们母女之间保持着一种十分默契的僵持,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一场赌着气进行的拔河比赛,或许她们自己也这麽认为,但现实并没有打算给她们太多时间去浪费。
终于有一天,林清半夜从梦里惊醒,她觉得胸口很闷,打开窗户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也没能缓解太多,于是她叫醒另一间房里的任疏朗,两人一起从酒店打车回了家。
但还是太晚了。
餐桌上摆好了三副碗筷,碗里的油茶早凝固成一大块,母亲倒在厨房的地上,身体周围洒落了一地的豆沙油糕,可他们来得太晚,母亲的身体早硬了,油糕也已经凉透。
後来无论是医院还是殡仪馆来人,林清手里一直攥着一块油糕,直到他们去了殡仪馆,林清那只被油浸满的手掌也没有松开。
任疏朗心疼地搂住林清,林清忽然开口:“她知道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豆沙油糕。”
她告诉任疏朗因为豆沙油糕很甜,所以她从小就喜欢吃,但是油糕比油条买下来贵一块钱,姥姥就开始自己做油糕,而且做出来的竟然比外面卖的还好吃,但是一锅油糕有很多个,每次炸出来林清都要连续吃好几个早上,但她不觉得腻,反而会觉得那几天是自己一个月里最开心的几天。
任疏朗顿时了明白为什麽每次去姥姥家的第一顿早饭总是吃油糕,想必林清早早就清楚母亲的心意。可是她却不肯承认,尤其是不肯承认自己对母亲的感情,她反复告诉自己缺少一位称职的父亲,但其实她真正的渴望几乎全部来源于母亲。
而如今母亲去世,她像弃赛一般松开了手,另一端的林清便重重地跌到在地。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胜利,胜利是没有意义的,而唯一有价值的事情就是她和母亲丶连同那根被她们紧握的绳都还在。
处理完丧事,林清在家待了好几天不肯出门,有天早上任疏朗买早点回来发现林清不在家。起初他以为林清只是出门散散心,但是都快十一点了林清还没回来。
任疏朗开始着急起来,他先是在小区里外找了两圈,又打车跑到了远郊姥姥公墓那里,还是没有找到林清。
可时间又不够报警,任疏朗绞尽脑汁去想林清可能去的地方,最後灵光一现,想起姥姥常去的清云寺。清云寺在城西的山上,距离公墓这里有十多公里,任疏朗赶紧打车过去,一路上心急如焚,恨不得司机师傅再开快一点。
“怎麽小夥子这麽着急,弟弟妹妹离家出走了?但小孩去那干什麽?”
“不是,是……麻烦师傅再快点吧。”
他不愿多说是去找离家出走的妈妈,只是又催了几句,後背也急出了一身汗。
终于到了清云寺,任疏朗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坐在寺院台阶对面的石头上,旺季时会有许多香客在那里歇脚,但现在那里只有一个瘦小的身影。
着急的心稍稍落了地,任疏朗下了车,他的脚步放缓了一些,像是在一点点进入林清的世界。林清孤独单薄的身影在这座高山面前显得太过渺小,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整座山吞噬掉。
“妈……”任疏朗走近母亲,轻轻地叫了一声。
林清没有回头,但任疏朗看到了她脸上的泪,心头忽地一软,他伸手拥住了母亲,而她的身上很凉。
“我不敢进去,我不敢进去。”
林清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很小,似乎是在跟庙里的神明忏悔。
眼泪滴到任疏朗的手背,如山间无声的涓流。有那麽一瞬间,任疏朗觉得林清也是一座山,但世上还有太多比她更高的山,他们将她包围,把她死死困在这些数不清的丶高耸的嶙峋怪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