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王希音离开的背影,蒋星重再复陷入沉思。前世那位阿伯的说法,估摸有一部分细节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毕竟他只是在衙门当过差,干得是未入流的杂活,想来并未接触到什么核心的东西。但大体上来讲,关于景宁帝的政令到不了南直隶,以及整个南直隶文官抱团的事情应当大差不差。蒋星重眉心一直未能舒展。前世景宁帝在景宁四年之时方才重新启用宦官,想来那是他方才意识到被文官集团蒙蔽的事。可是这一世,她认识言公子后,便一举揭露光禄寺和户部侍郎两大贪污案。这两大案子,遗留的六万两银子和八十万两银子的去向,牵扯出江南盐课提举司和市舶提举司,江南官场上的事,因而初露端倪。又因三人被灭口,牵扯出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而贿赂他的人,又是来自江南的盐商。若是她没有揭露光禄寺和户部,那么景宁帝要到何时,方才能摸到江南官场?还有赵元吉的人生轨迹,也已因光禄寺和户部案的发生而改变,他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再去给土特部当总兵了。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前世原定轨迹上会发生的事情,这一世从她向言公子提前揭露光禄寺案的那一刻开始,便已悄无声息的发生改变。只是不知道这种改变,会不会影响她和言公子的夺位计划。还有关于江南官场的事。景宁五年,她殉国之时,谢家宗亲正在南京同遗留百官商讨谁来继位的问题,打算在南京选帝登基重建大昭。所以她并不知道江南官场后来发生了什么。而景宁帝在世时,她听过的关于江南官场的事,又少之又少。如果江南官场,当真像前世那位阿伯说的,足以具备和景宁帝相抗衡的能力,那么南直隶的兵权,说不定也在江南官场的手上。如若当真如此,那么整个南直隶,未来将会是除景宁帝外,言公子最大的敌人。她和言公子,绝不能对这等庞大的势力一无所知。眼下她面临的问题是,她不知道现在景宁元年,江南官场的势力发展成了何等模样,和前世景宁五年那时候有多大差距,这点她必须摸清楚。否则的话,就算未来她和言公子起事,即便杀了景宁帝,一旦江南官场再扶持一个谢家宗室的傀儡皇帝,定会对她和言公子造成极大的威胁。一来是谢家宗室比他们二人正统,但凡人家打出个讨伐逆贼的旗号,师出有名,舆论上就会占据制高点。二来是这等庞大的势力,如果不趁现在她和言公子尚在暗处,便做到知己知彼,那么未来前景,着实堪忧。念及此,蒋星重深吸一口气。这一刻她忽地意识到,如今朝堂上的波诡云谲,恐怕远在她想象之外。她对前世五年大事的掌握,根本只是在未曾参与的情况下,仅仅知道一个结果而已。如今进了东厂,拿了掌班的关键职位,想来她能真正的做出些实事来。蒋星重正想着,忽见王希音回来。王希音进殿后,来到蒋星重面前,对她道:“我已经派人去北镇抚司取了,你且稍后便是。”蒋星重点头应下,王希音回到桌后,拿起桌边的火铳,递给她,问道:“火铳,你会用吗?”蒋星重不解的接过,拿在手里看了看,对王希音道:“家里倒是有几把火铳,我阿爹常年在军中,火铳大炮一类的东西,我虽不会用,但也略知道些。”王希音点点头,对蒋星重道:“先帝一朝,九千岁当权。你可知,九千岁成为东厂提督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蒋星重从手中火铳上收回目光,看向王希音,不解的摇摇头。王希音见此解释道:“他组建了一支由锦衣卫和宦官组成的内卫队,共计一万人。这些人常年就在宫中操练,兵器上几乎弃用刀剑,以火铳和火炮为主。”蒋星重面露不解,问道:“他组建内卫队做什么?”王希音笑笑道:“自然是要叫文官怕。”王希音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身子侧向蒋星重的一侧,随手翻阅给她看。蒋星重不由咋舌,上面全部都是各类火铳、大炮的图画及详细用法介绍。王希音指着册子,对蒋星重道:“我曾在东厂任职。先帝扶持九千岁最要紧的一个原因,便是为了压制日益膨胀的文官。”蒋星重闻言,面露不解,请教道:“我不明白,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为何需要这等极端的手段来对付他们?”王希音嘴角隐隐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解释道:“这些文官,看起来一个个深明大义,满口仁义道德。但实际上,他们的心比谁都贪,胃口比谁都大。侵田占地,奢侈享受,□□,勾结工商,此类诸事,屡见不鲜。”王希音接着道:“先帝继位之后,本也曾重用文官。可大昭三百年光阴,江南那些个大家世族们,积累下的田产,参与把持的商业命脉,数不胜数。从隆德年间,便已是官富,商富,地主富。穷的人,反而是皇帝和百姓。他们下搜刮百姓,上结党营私,糊弄皇帝。以致于国库愈发空虚,皇帝内帑无银。”王希音的神色愈发嘲讽,“先帝继位三年时,辽东告急,土特部接连攻陷辽东诸多州府。先帝便即刻从各地调派援军,可各地派出的部队,要么沿途逃兵极多,等到战地只剩一半。要么是所报人数完全不同,比如报出兵五千,实际不足千人。”父亲便是武将,这蒋星重知道。一旦某地发生大战,兵马人手不够时,便会从各地调兵。可……蒋星重不解道:“为何会出现这么多的逃兵?派出的部队,又为何与所报人数完全不同?”王希音道:“因为本该给底层士兵的粮饷,已被层层盘剥殆尽,底层士兵手中无钱,自然不会再为朝廷买命,所以出现大批逃兵。而人数,则是因为从一开始,某些地方官员便虚报人数,贪腐空饷。”蒋星重闻言愣住。她知道大昭朝廷贪腐严重,却不知竟已是如此严重。三百年基业之下,积病亦恐怖到令人咋舌。王希音摊摊右手,做了个掂量的动作,嘲讽道:“钱都在文官手中,先帝也知他们贪,便叫他们捐钱,可他们各个哭穷。”王希音话只此处,蒋星重忽觉背后一寒。前世景宁五年之时,眼看土特部南下,景宁帝也是叫百官捐钱打仗,可百官也是各个哭穷,最后只筹集到区区二十万两银子。王希音摇头叹道:“不得已之下,先帝只好重用九千岁。九千岁当即组建宦官监军,即刻派往宁远一带。宦官监军一到位,便亲自盯着粮饷确保发放到每个底层士兵手中,辽东的仗这才打下去。”王希音又接着道:“九千岁出身市井,脑子灵活,常用些道上的黑手段。他软硬兼施,根本不走明路,从文官手中敲诈出不少钱来。所以先帝一朝,辽东不仅守住了,还收回了部分失地。朝中陛下还有多余的银子,修建宫殿和陵寝。”蒋星重闻言,彻底怔住。这一刻,蒋星重只觉自己前后两世一直的认知被彻底颠覆。她只觉后背阵阵发凉。怎会如此?为何事实和她所想的截然不同。她一直以为,景宁帝在位五年,干的最好最漂亮的一件事,便是铲除九千岁,废了阉党。可为何现在看起来,景宁帝或许不该铲除九千岁?看着蒋星重震惊到难以附加的神色,王希音笑笑,对蒋星重道:“跟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告诉你。咱们东厂到底起个什么作用。为何祖制会赋予东厂,直接绕开大理寺和刑部缉拿臣民的权力,甚至凌驾于锦衣卫之上。”蒋星重看着王希音含笑的神色,徐徐点头:“我好像明白了。”王希音冲她一笑,拍拍她手里的火铳,接着道:“所以,上好的雁翎刀该放一放了,蒋阿满,待你缉拿杨越彬回来,好好练练火器吧。”蒋星重不由握紧了手里的火铳,在火铳面前,任何冷兵器怕是都得靠边站,为着日后的大计,她必得熟练掌握所有火器。一番话堪堪说罢,一名小太监手拿几张纸进了殿中,行礼道:“王公公,蒋公公,杨越彬的画像,我从北镇抚司取回来了。”蒋星重忙伸手接过,将其展开。精瘦,单眼皮,三角眼,塌鼻梁,猴型脸,记住此人的要紧特征后,蒋星重便将画像揣进怀里,跟着对王希音道:“公公,劳烦拨人。”王希音点头,同蒋星重一道去了外头。王希音来到孔瑞身边,接过他手中去过名册,随后从今日新来东厂的太监中,选出十名会些功夫,身体健壮的宦官,将他们都点了出来。点好人后,王希音合上名册,重新递给孔瑞,对那十个人道:“今日尔等随蒋掌班办差,务必唯蒋掌班之命是从,如有懈怠轻视者,严惩。”十名太监齐齐行礼称是,王希音点出打头的一位,对他道:“去库房领兵器吧,蒋掌班要雁翎刀。”那名太监即刻去取。王希音从怀中取出一枚腰牌,递给蒋星重,“这是东厂腰牌,如遇紧急情况,可出示腰牌。但陛下吩咐秘密重建东厂,尚未到东厂公之于众的时候。这腰牌,能不用则不用。”蒋星重接过其上刻有东辑事厂四个字的腰牌,贴身收好,冲王希音点头道:“好。”蒋星重收好腰牌,向王希音问道:“敢问公公,南京官员在京中的宅邸或者产业,我该去何处查?”王希音静默一瞬,跟着道:“稍等。”说罢,王希音复又一头扎进了另一边的殿中,一阵翻箱倒柜之后,王希音抱着一摞册子出来。正是东厂曾经调查的所有官员的情报。王希音一下将所有册子摊在青石板上,对蒋星重及选出的那十名太监道:“来,我们找。”蒋星重伸手擦了下鼻尖,一顿人蹲下便开始翻找起来。幸好人多,半盏茶的功夫,南京官场上相关情报便被找了出来,正好是两本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