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空气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丝,两人并肩在伞下,雨水细细密密的,雾气一般,无声地附在身上,弄潮了裤脚。
九月末的气温就像坐了跳楼机,前一天三十度,後一天十三度,断断续续飘了一夜又一天的秋雨带来的凉气不再像前几天那样舒适,混着水汽透过薄薄的衣裤,稍微有些冷了。
沈语秋把手缩进袖口,拢了拢敞着怀的外套,独自走进雨里。
路旁的草木在气温刚刚进入秋季的这段时间,其实是很独特的。是一种微微泛着黄的丶暗淡的绿。一眼过去好似仍旧绿的旺盛,可在这样的细雨中只需多看一眼,那绿便成了无生机的,盛极之後,回光返照之前,平静的,沉闷的绿。
春是明媚的,夏是张扬的,秋是沉稳的,冬是静谧的,就像人的一生,从少年,到老年。叶片还没来得及褪去绿色的秋季,大概就像成长路上那些独自熬过的迷茫时刻。拙劣地维持着一如既往的表象,无声的苦闷着。
沈语秋是喜欢这样的天气的。算不上舒适的凉,被雨水吹潮的衣物,艰难透过云层的阴沉的光线,以及雨水混着泥土与草木的味道。耳旁不再嘈杂,仰头看向天空也不会有那恼人的强光刺进眼睛。
被纤维骨撑起的银胶布罩在头顶,挡住了天,也遮住了水。
雨下得不大,沈闻枫放沈语秋一个人在雨里走了会儿,才把伞递过去,擡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算太潮,才斟酌着开口:“妈妈应该不会这麽早回家,我们可以拿完花瓶就回去。”
沈语秋沉默着,顶着鞋尖,往前晃了三五步才轻轻回话:“我没事的。”
沈闻枫牵起沈语秋垂在身侧的手,覆在自己撑伞的手上,撑伞的手擡起食指,勾住覆上来的食指:“我也没事的。”
双胞胎之间,有些话是不需要靠语言来传达的。
人类中的相当一部分大概是有些缺陷的,当他们远离了伤害,时间久了,回忆里的痛与怕就会逐渐被封存。与之相对在时间地浇灌下生长的,是那可怖的怪兽也曾给过自己的一点温暖,以及原本早已认清现实而放弃的渴望。
明知道得不到,明知道会受伤,会痛苦,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再试一试,万一呢,万一这次就得到了呢?
母体在创造血肉之时,神志是被操控的,被创造的血肉又何尝不是。
许久未被使用的钥匙再次插入锁孔,打开门,这片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乱了不少,其他倒是没什麽变化。
原本属于两人的小卧室堆满了杂物,沈语秋拉开衣柜门,里面倒是没什麽变化。他蹲下身,一手扶在柜门上,从最下方的抽屉里翻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红白的水培花瓶。
沈闻枫接过花瓶,将书桌上的杂物往里推了推,腾出来一小片空地,趁沈语秋推回抽屉前往里瞟了一眼。
里面是他们的回忆,只不过大多都是破碎的。没了弹簧的自动笔,发不出声的八音盒,零件断裂的小屋模型。一抽屉的碎片,大概只剩这两个花瓶还是完整的了。
沈闻枫:“我发了消息,说我们今天过来,我去做饭,要一起吗?”
“嗯。”
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上,是近几个月才偶尔出现的寥寥几字丶例行公事般的“关心”和回应,最下面一条是对两人今日突然造访的汇报,直到手机自动息屏,仍旧没有新的消息。
沈闻枫打开冰箱,一眼看进去,冷藏室几乎全是酒。除了半盒鸡蛋,几颗发蔫的青菜,就剩几包调料咸菜什麽的堆在角落里。冷冻室也没好到哪去,全是一坨坨隔着塑料袋粘在一起冻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是什麽的肉,塞得满满当当,挑了半天也就有点半成品的炸物能用上。
沈语秋拎起外套,揣上钥匙,边往门口走边说:“都要什麽发给我,我出去买吧。”
“等一下,”沈闻枫匆忙冲了下手,把水抹在衣服上,“我和你一起。”
“我自己去就好了,哥哥先把米饭什麽的能弄的弄上吧。”沈语秋撑着门换好鞋,按下把手,站在门边朝里面笑,“又不是三岁小孩,丢不了。”
“好。”沈闻枫说。他站在原地,就那麽一动不动地卡了几秒,才回到厨房。
厨具声,流水声,自己走路的声音,明明算不上多安静,沈闻枫还是觉得这里一片死寂。直到门外响起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压着内心隐隐的跃动,若无其事地走出厨房准备去迎接一下,却见到门口比预计早了几个小时出现的女人和她身後陌生的中年男人,楞在了原地。大脑恢复运转後做出的第一个指令是,看向钟表。
啊,才十三分钟,小秋哪那麽快回来。
“妈妈。”沈闻枫张口喊那女人,随即向正打量自己的男人露出微笑,“您好。”
女人对他突然出现的不满都写在了脸上,敷衍着介绍:“这是冯叔叔。”
“冯叔叔好。”沈闻枫当自己没看见她脸上的厌恶,也当自己没看见那男人皱起的五官,“我正做饭呢,您有什麽忌口吗?……啊,现在吃饭会不会太早。”
男人没有理他,拉上女人进了卧室,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太大,但也足够传到沈闻枫耳朵里了。
“你孩子都这麽大了啊……”
“是我说喜欢孩子……我还以为是女孩……另一个呢?不会也是男孩吧?”
“要是我的肯定是要男孩啊……这不是……两个男孩这以後得花多少钱啊……”
沈闻枫背对着卧室,掏出手机给沈语秋发消息。面对门板也挡不住的恶意,他只是想:幸亏小秋出去了。
他重新打开冰箱,准备就活着随便弄点什麽,然後自己也找个借口赶紧滚蛋。手机装在口袋里,不知是不是开了静音,连声震动也没有。
饭菜端上桌,沈闻枫像个服务员一样盛好了米饭拿好了筷子摆到餐桌上两人面前,说自己打工的店里有点事,刚要走,被那男人拦下假惺惺的客套了几句。就那麽几句话的功夫,门锁再次传来响动。
沈闻枫用还算在礼貌的范围里最快的速度抓起外套,走到门边,从僵住的沈语秋手里接过装着蔬菜的袋子放在一旁,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极度简短地向自己弟弟和那男人互相介绍了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突然有事的借口,便要换鞋走人。
“诶。”那男人突然喊住他们,变了态度,“饭都做好了,吃完再走吧。”
“不了,确实是突然有事,我们就先走了。”沈闻枫陪着笑,脚已经迈出了门外。
“这话说的。”男人看着准备关门的兄弟俩,或者说看着沈语秋,莫名其妙地摆起了长辈架子,“叔叔我好歹也算个长辈吧,头一次见面,给个面子,就吃顿饭,耽误不了多久。”
那视线黏在沈语秋脸上,说不出来的恶心不适一阵阵地往上涌,沈闻枫状似无意地往侧边错了一步,试图遮住沈语秋。那男人看向沈语秋的目光和刚刚看自己的不同,看见自己时是嫌恶的,带着点烦躁的,但看向沈语秋的,却是带着一点惊喜的一种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和善”。
“哈哈……但是确实是有事……”沈闻枫还想推脱,瞥见坐在一旁的妈妈已经黑了脸,声音越说越低。
沈语秋悄悄捏了捏他手心,沈闻枫松了口:“那我和店长说一声……”
藏好心里的不情愿,换了鞋,放了外套,盛了饭,沈语秋本想坐到另一边,却被那男人拉住,被迫坐在他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