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一模一样的宫墙下。
没有内侍带着,几乎在後宫迷路的徐鸯,与不过是寻常地翻上墙躲懒寻乐子的卫崇。她仰着头,本想请这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宫人为她指个方向,但转念一想——哪个小黄门敢在宫中这样猖狂,上房揭瓦?——于是大胆地喊了一句:
“表哥!”
坐在墙头的卫崇一个不稳,显然被吓了一跳,生怕真有人来抓他,立刻回头看来,尔後才反应过来。他红着脸,恶狠狠地瞪她。
“——小丫头乱喊什麽,谁是你表哥?!”
她没有生气,父亲总跟她说皇家的人脾气都臭臭的,何况她也知道这个宫人——现在知道是表哥了——记恨她,只笑吟吟地又高声问:
“我迷路了。原是打算去见姑母的,但是那引路宫人走路太快,我没跟上。你给我指个路呗,表哥?”
“你做梦!”卫崇回道。
“——那我就告诉姑母你又偷偷溜出永巷玩儿了,还有上回……”
她话还没说完,卫崇已经吓得从墙上站起来。虽然嘴上还强撑着没有应答,但是眼神已经止不住地往宫中飘,等话音落下,他便再也忍不住,又色厉内荏地瞪了徐鸯一眼,往回奔去了。
于是,徐鸯沿着他“逃走”的方向,顺利找到了路。
等她见到姑母,自然也连着头一回的“不欢而散”一齐,告了卫崇一状。他们的梁子这才结下来。
徐鸯记下了这个既贪玩又乖戾的表兄,但毕竟宫外的日子实在充实,每日光是在闹市里嬉戏,帮父亲看店,就已经占据了小孩的一大半生活。她又不知道姑母与父亲的打算,于是就算认识了,也没有把卫崇放在心里。
但卫崇大抵是真的记恨上了她。
直到入主东宫,每次她随母亲进宫,卫崇有时暗地伸脚绊她,有时偷踩她的裙角,总归是变着花样地捉弄她。
所以当她终于从记忆里把这一段往事翻出来时,她知道卫崇一定记得比她还深刻。
“……想不想上去‘坐坐’?”
她出声,打断卫崇的思绪。
卫崇很明显先怔了怔,本能地应了一声“嗯”,才开始理解她的话,旋即又忙不叠地点点头,咧开嘴。
“原来陛下是要带我——”
“——灯给我吧。”徐鸯伸出手来,打断他。
于是卫崇还没来得及开心,便又把情绪收起,又瞧瞧她的眼色,才顺从地将灯递回,接着,一个起落,踩着月色上了那道宫墙。
徐鸯在下面,看着他很快稳住身形,又背着光伸手下来。
一阵冷风吹过。
他是想拉她一起上去。
“不必,”徐鸯忍住寒意,朝着卫崇笑笑,“我不过是带你来散散心,忆忆往昔。我自己就不上去了,免得闹出什麽事。”
一面说,她一面把那灯又挑得亮了些,仿佛一个小巧的月亮一般,擡至二人当中。
于是,虽然二人足足相隔了一道墙那麽高,但那灯光一盛,也仿佛有织线将他们连了起来一样,清晰地映出卫崇面上克制不住的感念。
“……我还以为陛……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呢。”卫崇道。
“当然没忘。”徐鸯脸不红心不跳地圆话道,“从前你最喜欢这样翻上宫墙,装神弄鬼……还有那回,被我撞见了,你还记得吧?”
“——记得!”卫崇一面应了,一面擡头,怀念地望了眼更远处那夜色里的永巷,又回头,兴致勃勃地道,
“我最喜欢这道小墙,因为这个角落能看见远处的复道,而这儿又在阴影之中,正午时,那宫檐的阴影落下来,躲在墙上一点儿也不显眼——那回遇见陛下之前,从没有宫人抓到过我!後*来我也时常来这儿蹲着,反复思考究竟是漏瞧了哪儿,怎麽就这麽凭空冒出个小不点——呃,陛下——”
“没事。”徐鸯也笑了一声,“那你知晓我今日要带你来是为了什麽吗?”
卫崇看着她,似乎还沉浸在回忆当中,但灯已渐渐又暗了下来,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我明白的。”他道,语气倒还是带着些许有些刻意的兴头,“今日的诏令,陛下自有考量。如今天下局势不稳,就如同这永巷,鱼龙混杂,需得韬光养晦,登高而望,方能在乱世中博得一条出路。徐家的兵马终归是千里奔袭,不宜再经历鏖战,而南阳却是刻不容缓。逢珪手里那些部曲,要且用且防,何况这些人多半都在京中安家落户了,如此,容他们回家三日,正是教他们不敢叛向裴方……臣都明白的,陛下放心。”
这话说得不快,但条理分明,显然他白日里早已打好腹稿,只等着一条一条地面陈给徐鸯。说完,更是有些期冀地看向她,眼巴巴地等着她应一句。
其实徐鸯只需要点点头,随口夸上一句,再天大的事也过去了。
但徐鸯没有立刻答话。
她甚至没有冲卫崇笑笑,只低下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不急不忙地先把灯收起来,小幅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臂。衣服摩挲声在寂静的宫道上孤独地回响,这个动作,几乎像是把卫崇一个人晾在墙上。
然後,就在空气彻底冷却下来之前,她才终于缓缓开口。
“说得不假。”她轻声道,但边说话,边与话中含义截然相反地摇了摇头,又顿了顿,方轻声道,
“但我今日不是带你来同你说这些的。道理昨日我们已经说过,都是大同小异,你也不是三岁稚童,没必要再重申一遍,倒显得我啰嗦。何况你自己也确实都明白,不是麽?
“……我是来同你道一声歉的。”
闻言,卫崇“嗤——”地往下滑了一截,又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他的衣袍仍挂在那墙上,险些扯坏,但也顾不上管了。
“——什丶什麽?”他惊得几乎连话也不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