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裴方(六)
军报传来的当日没有常朝,忙着筹备军务的卫崇仍入了宫来,而且是头一次这麽正式在殿上拜见徐鸯。
显然,他也同样收到了消息。
推测那些人会来进犯是一回事,探子真正报来,说那大军已经朝洛阳行进,又是另一回事了。
京中所馀兵力确实很难守住这座城,这是所有人——不仅包括徐鸯卫崇,还包括那些雄心勃勃,势要为朱津报仇的部将——都清楚的事实。
不过几日,攻守之势倒转,守城的成了卫崇。这洛阳本就才历经战事,称得上是残破,而他身後,却是一步也不能退。
或者说,他一退,徐鸯身後便是万丈深渊。
二人自然是如临大敌。
而卫崇此来,所提之事,也正是徐鸯先前所猜的——
障眼法。
原本空荡的北郊大营,已被卫崇精心改了一番。虽也仍是没有什麽人气,但却多了不少的……疑点。
一些难以掩盖之处,如营中的牲畜,如生火做饭的竈,都刻意地有所增加,他甚至还命人时不时在营中闹出些练兵的声响。
从外看,好像确实是座安安静静的大营没错,但有如此多的端倪,但凡是掌过兵的,也能瞧出其中的不对劲。
而此番大肆兴兵的几个将领呢,虽说同是朱津旧部,同是为了替朱津“报仇”,可就算是朱津在时,这些人也谈不上融洽,不过是被朱津威严压着,没有闹出矛盾罢了。今日朱津已诛,逢珪又降,从内部瓦解这一路“联军”,当然是最优解——
既是联军,当中有人含有疑虑,不肯出力,自然也会招惹他人的猜忌。
但光凭这些端倪,还不够。
大军临城时,情况如是紧急,别说一天了,恐怕一刻钟便是一个模样,届时,短兵相接,容不得卫崇施展三十六计,更容不得这些来犯的将领分心来查探这些蛛丝马迹。
他们需要一处更明显,更异常的破绽。就像是那大军阵前,高举着的旌旗。
“……陛下愿意信臣麽?”
比常日还要空旷的大殿上,但年关将近,连春日似乎也近在咫尺,于是连漫入殿中的日光也终于不再淡薄,殿中反而有了些许暖意。
卫崇擡头看她,比起那回夜里,此时,两人相隔远了不止三分,但她仍能看清卫崇脸上那道几乎已经愈合的疤痕,还有那话语中所含的气焰。
许是终于能读懂卫崇眼底那末晦暗的缘故。
自从那日,徐鸯终于如愿,终于能如此轻易地猜出卫崇的心思。
卫崇骨子里的嚣张仍在,背水一战,最能激起卫崇的兴致。而他素日,更是不吝于孤注一掷的行事。
既然这麽问了,那这“孤注一掷”的计策更是必然与徐鸯有关。
徐鸯心下了然。她也不应,只反问道:
“你是要以朕为饵?”
此话一出,孙节错愕擡头,看向卫崇,几个小内侍也惊疑地互相对了眼视线,唯独卫崇,紧紧盯着她说完了这话,只面上笑容越发肆意,明晃晃地写着“陛下果然与我心意相通”的得意,直到徐鸯催促一般地扬眉,他才回神一般,点了点头。
——他卫崇手里变不出来那离京南下的八万大军,再怎麽佯作埋伏,也只能是那些微妙的破绽,若是更明显些,便反而刻意了。
毕竟,若设身处地去想,若是她徐鸯当真在京中留了八万大军,只为埋伏这些来袭的朱津旧部,那麽,她反而应当尽力掩饰,摆出这不过是一座空城的模样。
兵不厌诈,要骗人,需得先骗己。
按此理,除了这些卫崇事先布置的,“迫不得已”露出的破绽,那个能让对方警醒并産生怀疑的异常,当然不能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北郊大营留有伏兵。
正相反,他们要让洛阳门户大开。要摆出一副迎“客”的样子,让整个官道都畅通无阻。
要以徐鸯这个天子为饵。
这样胆大包天的主意,是卫崇能想出来的,也只有卫崇能够想出来了。若不是在德阳殿上,若不是在天子面前,那些听闻此事的内侍早已惊得窃窃私语起来。
而此刻,徐鸯只微微倾身向前,那些宫人便都敛了神情。阖殿俱静,只听她轻声问。
“你不怕朕不允麽?”
“陛下知臣,正如臣知陛下。”卫崇坦然道,“陛下难道猜不出臣的谋算麽。这几日纵着臣,早已是默许了,不是麽?”
的确如此,又不仅如此。
当卫崇看向她,她顿时便知晓卫崇话中的未竟之意。从二人再见,徐鸯用他的剑亲手弑贼,再到那夜月下,她同他“推心置腹”,卫崇也是明白她的野心的。
——十年隐忍,可不是因为她心甘情愿,若是要再陷囹圄,这皇帝也没什麽好做的了。
徐鸯笑了笑。
“揣度圣心,你胆子可真是大。”
她轻斥了一声,但就算是那些砸舌的宫人,也能听出这话里一丝怒意也无。卫崇更是放肆地咧了咧嘴,道:
“——那陛下这就算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