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韩均(六)
一进入马场,便能瞧见一身新骑装的徐鸯正策马驰骋,那胯下骏马骠肥体壮,显然正是从朱津那儿收来的那匹宝马。
行猎事发月馀,这马儿也早便洗刷了冤屈,“扬眉吐气”了。白日里还说要仔细查查是否有人下了药,使了坏,夜里徐鸯从虎口脱身,衆人方知是这马有灵性,提前察觉了林中凶险,才会提醒主人。
——它不仅没有伤主,还是在救徐鸯的命!
于是,都不必徐鸯亲自吩咐,光是孙节,便做主多拨了几个小内侍去伺候这位皇帝的“救命恩马”。不过半日,这马儿吃的用的,连带着养马的小内侍,都是越发华贵显赫了。
此刻再看,不止徐鸯换了新骑装,这马浑身上下,也换上了精巧豪奢的鞍具,好不威风。
马场里又只她一人,迎着萧瑟的秋风,反而愈显洒脱疏狂,那一声声纵马的喝声,好比一声声擂鼓,远远地敲在大地上,隐约震动他的心。
卫崇站在马场边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几乎看入迷了。
好一会,直到徐鸯发现了他,驱马走来,他才终于回神似的。
“怎麽来了也不吭声?”徐鸯问。
她现在的骑术已是了得,至少比那些金絮其外的膏粱子弟要好上不少,就这麽从远方奔来,驱使着马儿稳稳地停在卫崇面前。马儿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得意地扬起沙尘,刚刚好扫过卫崇的袍角。
留下那麽星星点点的印记。
这样的距离,卫崇看她时,正好要半仰着头,正好看见那满天霞光,好像血海一般翻涌,映出徐鸯明媚的笑靥。
“见陛下正在兴头上,便不欲打扰了。”卫崇笑了笑,道。
徐鸯也笑了,拿着马鞭点了点他的鼻子,道:“你何时这麽守礼了?朕可不信!——是累了吧?这几日见你忙的很。”
“不忙,都是些分内事。”
“分内之事也不是一时半刻便要都做完的。”徐鸯说,又笑着拍了拍自己脑门,道,
“罢了,朕也没有资格说你……朕自己都总被孙节和太後念叨呢!总之这回勒令你来,也是要你稍微休息半日,这韩公的伤,也有陈晊看着,你再急,也是急不来的。再有,总这麽脚不沾地忙着,你自己要是吃不消了,怎麽赔朕一个车骑将军?”
卫崇一怔,望着徐鸯鲜活的面容,神色松动,不自觉便应道:“……是。”
“不要只会答‘是’!”徐鸯笑骂道,“你今日怎麽了,倒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这样明白地点出来,卫崇才後知後觉——自己的异常实在有些不遮掩了。确实,他本就不是擅长遮掩的人,何况这几日的忙碌,也本是为了躲着徐鸯,因为他心里如明镜一般,早便看清了自己,只要再见到这样生动的徐鸯,注视着她的眉眼,他很难再去想旁的事。
几乎宁愿就这麽沉沦下去,越想越痛,越痛越想。
半晌沉默,徐鸯的马鞭又伸到了他的眼前,略一用力,轻擡起他的下巴。
粗砺的触感硌着他的喉管。
卫崇这才回神。
若是往常,这样的碰触,早教他情难自已,伸手去抓那鞭子了。可此刻,他却只觉得心惊,往日那些对徐鸯的冒犯与贪念一个个地不听话地在脑海中冒出来,再一次,鞭打着他的良心。
“……陛下恕罪。”他敛了容色,堆出一个笑来,“臣这几日是有些劳神,因而恐怕没有精力跑马……”
“好了,也不是要怪你,请什麽罪。”徐鸯很快撤手,又笑着驳了他的话,“——来马场当然是要跑马的,你可不许推辞!”
“但臣今日疏忽了,并未带马——”
“也是。”徐鸯抿着嘴,自言自语般点了点头。她的视线在马场来回梭巡,这早已清了场的马场当然是空空荡荡,这一望,什麽现成的马儿也瞧不见。
总不能现把那路边的马车卸了吧?
也是卫崇此事做得糊涂离谱,应皇帝的邀来骑马,竟就这样两手空空地来了。若换旁的皇帝,或者说,若换旁人,徐鸯早便皱眉不快了。
可是此刻,徐鸯不仅丝毫没有生气,还这样平常地四下寻找起来。好像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与他卫崇以往做出逾矩的事相比,这算得上什麽?甚至无法让徐鸯生出一丝惊讶。
卫崇咬着牙,越想,越觉得冷汗直冒,恨不得立刻扇自己几个巴掌。
就在这片刻的空闲中,徐鸯已经简单巡视了一圈,又回过头来,拍拍他的肩。
“这马场才建成不久,也没法找出现成的马给你骑了……就别为难那些人了。下回切莫这样忘形大了。”徐鸯道,又调整了一下姿势,微微俯身。
她逆着光,朝着卫崇伸出手来。
“上来吧!”她笑着说,神情难得有些俏皮,“让朕带着你跑两圈!”
有那麽一瞬,卫崇几乎不能呼吸。
他眨了眨眼,听见自己浑身的血在那一瞬间好似凝滞了,心跳震耳欲聋,以至于让人心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