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宫小门,从车辕上下来,向守备通融,便可以正式叩谒。
从长安青龙街入东宫,若是走小门,便可以无须经过大明宫,入内以後,初极狭,只能两人并行,越往里走,巷口越深,越开阔,走了数百步,眼前便豁然开朗,出现气象宏伟的雕梁画栋,和拔地参天的高耸阙楼,树木繁茂,岁寒不凋。
但杭锦书到东宫外时,还没进去,蓦然间发现,原来武英殿外的老树都被移走了,不知何时起,改换了梨树。
梨树到了冬天,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满庭翠绿中,呈现出萧条委败之景,与园中绿意擀格不入。
指引杭锦书进来的是一名内监,杭锦书诧异地从梨树上移开眼,问他:“殿下在麽?”
内监笑脸迎人,佝偻腰道:“在的,奴婢去通声。”
杭锦书温声道谢,内监应了,折腰就去。
她在梨花树下徘徊等待,望着头顶枝枝委顿的花树,心里漫过一个念头,这树在她离开东宫的时候,是还没有的。
她几乎可以肯定。
那名内监去了很久没回,杭锦书担忧食盒内的药汤凉了,想问询过路的宫人,迎面便遇着一位身着宫装,眉如翠羽,眼如墨画的女子。
她身上穿着烟青团花抹胸襦裙,外罩轻裘,那身裘衣是用金丝银线勾出暗纹,领边压着一圈精致的软毛,看得出用料华美,极其昂贵,是她身上最为奢华的物件。
杭锦书对她还存有一分印象,这名女子是东宫的女官,名唤温茉。
从前她在丹墀阁当值。
但看她的装束,如今温茉已经是东宫的首席女官了。
温茉向杭锦书敛衽见礼,虽然她礼节周到备至,但杭锦书隐隐能察觉到温茉的漠然。
“杭娘子是一洒脱矜贵的人物。自休夫出宫去後,再未回过东宫,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杭锦书将食盒交由香荔拎着,“殿下近日玉体无恙?”
温茉礼数周到地回,“难为杭娘子记挂着,殿下一切安好。这食盒中是——”
听到他无恙,杭锦书心里的巨石总是放下了,暗中轻舒出一口气,认真地道:“是我熬的一些参汤。”
温茉摇头:“娘子,这些药汤就不必了,东宫内有最好的太医和灵药,殿下早已无碍,无需娘子多此一举。”
杭锦书询问:“我可以见太子一面麽?”
温茉如今是东宫的司印女史,些许琐事有擅主职权,闻言哼了一声,一笑:“娘子不嫌够吗?”
她口吻殊不客气,刺激得香荔与她叫板起来:“你个……”
话音未落,手臂便被杭锦书轻轻地拂了一下,示意不要多言,香荔只好吞声忍火,咽下了这口气。
杭锦书蹙眉:“温女史请明言。”
温茉嘴角挂着微笑,掖着双手于襟袖,不遗馀力展现她身上贵人所赐裘衣。
杭锦书目光微顿,似有所悟:“是殿下赐你的衣裘?”
温茉轻笑:“贵人所赐。”
她将裘衣笼住纤细玲珑的身子,直言不讳:“奴婢是东宫的司印女史,忠的是太子,往日杭娘子是东宫太子妃,奴婢尊你敬你,也是为了太子。但今日,娘子早已休弃殿下,已与殿下鹣离鲽背,何必还纠缠不清。殿下如若想见娘子,他不会让娘子等到现在。杭娘子是何等冰雪剔透的人物,怎会不知。”
温茉的一句话切入了杭锦书心脉。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温茉所言句句是实。
从前的荀野,不会让她等。
从前的荀野,更不会避而不见。
“还请杭娘子谨记,不要再多纠缠。”温茉又行了一礼,请她离去。
杭锦书面色波澜不兴,暗地里却已咬住了舌尖,刺痛的感觉提醒着自己,她没有任何立场反驳温茉的话。
这座东宫,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东宫不是商铺,她也不是主顾。没有她想回即回的道理。
舌尖上尝到了一丝腥甜,杭锦书被痛感唤醒,她敛了唇角,嘲弄一笑,“打搅了。温女史,不必告知殿下我来过。”
香荔是个火爆脾气,见不得娘子委声下气,何况对面说是司印女史,也不过是个丫鬟,都是丫鬟罢了,她非要与她争个高低不可,还是杭锦书命令她不可造次,香荔才忍住了。
再看手中拎的食盒,嫌烫手似的,懒得拎回去,一把撂在地上,便与娘子离去。
武英殿内,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丛丛梨花树後,荀野将支起的楹窗阖上了,摸索向案台上的玉栉。
他的脸色很苍白,唇瓣上血色也很淡。
玉栉的梳齿扎在指尖,并不强烈的痛感,只有从前的大约一半。
屋内陪侍的只有老郭,他们几人商议,未免殿下中毒的消息外泄,这段时日就由他们几人轮值侍奉,其馀人等不得入内。
老郭看得于心不忍,悄悄儿道:“殿下真不和杭娘子说句话?”
荀野反问:“说什麽?”
几个字把老郭问住了,他也怔忡地想,说啊,叫住了杭锦书又能说什麽,殿下的身体已经……
昨晚上太子身上的鸩羽长生发作过一次了,那种场面,当时陪夜的老郭和季从之毕生不忘,荀将军一向是极能隐忍的一个人——除了在夫人面前。
就是刀将他的身体扎个对穿,他也不喊一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