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僭越
天气当真是一层层地凉下来了,时近中秋,宫里计议着办一场灯会,不必太铺张。这事情与诞节的事情一道,也都交给了沈焉如去办。
沈焉如最是这方面的能手,虽然时日短促,到底从太极宫到含元宫,从太液池到曲江池,一路都筹备得妥妥当当。四处挂满了彩纸灯笼,灯下还以绣线垂挂着铃铛,风一吹便哗啦啦叮铃铃地响。皇帝还下旨,让宫内衆人不必太约束,随兴赏玩即可,含元宫内的几个衙司,如翰林院和三省官员,想来的也尽可以来。
如此,到中秋前夕,还放了三日的休假,长安城中,各个都欢天喜地的。
允元也颇高兴:翰林院的几个学土,尤其张钧冲和林芳景,很是堪用,拟的诏书都合她口味,那一道送往突厥的国书骂得她心情舒畅。柏梁台和学土院等几处工事进展顺利,南方的水害过去,秋收也不算难看……而最要紧的是,汝阳侯派人回了信,说他已经准备动身,约莫九月中旬赶到长安,一定不会误了心爱妹妹的生辰。
杨知礼曾问她,之前明明不许的,为何现在又许了,还用了汉成帝和定陶王的典故,好像要传位给他一般?
允元道,你看不懂麽,他派来个尹长欢,尹长欢的身後又牵出来一批朕的官员,他是在给朕示威来着。既然如此,朕又怎能不接招呢?
这样想着,她胸中便浮出一种志得意满的心情。她那个哥哥,过去以为用几个男人就可以击垮她,而直到如今,他这个思路竟还是没有变。
但她,却根本不是他所想的那种,守在床上的生物。
她生来就要立在殿堂的正中央丶立在天下人的目光之下,这一点,不会因为她和谁上了床就改变。
已是夜了,林芳景与杜微生各在自已房中点着一盏灯读书,中间只隔了一扇半掩的门。
“明日就是中秋了,宫中办灯会,你去不去?”
杜微生听见隔壁传来的略带讨好的声音。他淡淡道:“不去。”
林芳景苦了脸,“你还在生气呢?那个真和我无关,是傅侍郎来了一趟咱们这里,她给搜出来的!虽说也还好,只是一卷无伤大雅的春宫,不是什麽议论国事的文札……那个傅侍郎,你见过没有?长得平平无奇,但往那儿一杵,当真吓人!据说之前樊尚恩就是她审的,眼都不眨就上了大刑,好狠的女人,啧啧!”
杜微生将书卷往案上一放,揉了揉鼻梁。过半晌,才回答:“我没有生气。”
那一卷春宫,确实是无伤大雅。令他悬心的,是皇帝至今还不曾完全信任他,甚至还让她身边那个最为阴暗的傅掌秋来刺探他。
杜微生不再有读书的闲情,走到窗边去给自已斟了一杯茶,没注意,用的是御赐的毛峰。
皇帝赏他的东西很多,因为他是最能取悦她的男人。可他,却竟然感到微妙的不甘心,像在夜深人静时被怀中藏着的毒蛇蓦然咬了一口,刹那的疼痛过後,是漫长的麻木。
怀着这样的不甘心,结果在御前失了态,被有意无意地冷落下来,那也都是理所当然。
他就像站在一个迷雾茫茫的路口,前後左右都是高入云天的树林,他已不知道,该往何处走,才不会掉入命运的陷阱。
“子朔兄,我虽然没什麽大智慧,但小聪明总有一点。”林芳景却又开了口,这一回,他的声音平平静静,“皇上终究是皇上,她身边有几个男人,不是我们能置喙,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你过去是最能讨皇上欢心的,如今皇上又倚重翰林院,一定还会重用于你。”
杜微生久久没有答话,林芳景的语气便有些弱了:“所谓丶所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何况男人又生不了孩子,只能多从仕途前程上着想——若是有些别的机会,子朔兄,你可切莫放过了。”
杜微生短暂地笑了笑,“多谢玉台兄提点。”
林芳景叹口气,“提点谈不上,只是当今天子,的确不是个好相与的。我总怀疑她过去遭过什麽事儿,不然的话,怎麽会如此……如此毒辣有心机,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
“也许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杜微生推开了门,表情淡淡的,“她若是个男人,你就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林芳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天,只得道:“可丶可女人和男人,终竟是不一样的嘛!”
“——杜学土?杜学土在吗?”
外头突然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林芳景睁大了眼睛,作口型道:“赵光寿!是赵光寿!”
赵光寿是来请杜微生去画院的。
杜微生有些惊讶,跪在门口,擡起头来:“陛下召我?”
赵光寿笑了,“是啊,杜学土,陛下召您;说不定,明日还要与您一块儿过中秋呢。”
杜微生久未站起,林芳景在後头揣着衣袖看着,旁边几个小屋里的翰林们也都探出了好奇的脑袋,赵光寿不由得咳嗽了两声:“听清楚了就接旨。”
杜微生连忙行礼,赵光寿打量他两眼,道:“杜学土,陛下赏了你一座画院,就在勤政殿的边儿上,那是何等的风光,你怎麽还住回这里来呢?”
“在下偶尔亦有公事,住在翰林院更近便些。”杜微生的话语顿了一顿,试探地转了个弯,“近日陛下宠幸徐尚书,在下原以为……”
赵光寿“哼”了一声,“明日是中秋灯会,沈侍郎有些主意,从工部要了人去干活儿,是以徐尚书一时也忙不开身。”
杜微生沉默。但听赵光寿又道:“陛下心中,毕竟是有你的。”
“是。”杜微生低声道,“容臣更衣,片刻就来。”
杜微生换了一身湖水青的长衫。桐木的发冠,云纹的衣衽,腰间的琵琶扣上佩了一支长笛,垂下来袅袅的流苏,随着规规矩矩的步履而轻微摆动着。赵光寿瞧他半晌,心想这人能得宠半年确有个中之道,至少在遇见他之後,皇帝就明确地喜欢上了青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