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旧欢新梦
允元这几日倒是过得很愉快。
终于和杜微生说开了,清清爽爽,其实没有那麽复杂。他就算是汝阳侯派来的人又如何?她已经关住他了,他从此再也不能兴风作浪,只能在她的床上求生。这也未尝不是另一种羞辱和征服。
至于汝阳侯还有没有其他奸细,都无所谓,大可以慢慢处分,那些人再如何乱来,也绝不会像杜微生这样伤筋动骨了。
更何况,擒贼总须先擒王的。
九月末了,下了朝後,见这天儿难得地没有落雨,允元也生出了兴致,要去一趟乐游原。
日头隐在层云之後,发出散漫而冰冷的光。
仍旧是那匹陪伴她多年的骏马,纯黑的身躯,油亮的鬃毛,行路稳稳当当,绝不拖泥带水。但在密云不雨的天气里扬蹄,纵然盖了厚实的鞍鞯,毕竟显得有些颓唐。允元一路驰骋上了乐游原,四面的风已冷得如同寒冬,其中犹夹杂着水汽,像无数把刀子刮过她肉身。她独自受着,也不觉难,或许只是因为无人瞧见。
又过了半天,赵光寿才带着仆婢们步行跟了上来。
长安城在连绵阴霾下铺展开,也不知何时就又要承受新的风雨,格外显得沉默。允元擡起马鞭,指向北方那座巍峨的城门:“北门仍旧是险要之地,必得给朕守住了。”
正来牵马的赵光寿一凛,肃然道:“是!”
允元翻身下马,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樊尚恩没有背叛朕,朕原想将神策军交与他统领的。但他的下场,赵公公,你也看见了。”
赵光寿愈发谨慎,连“是”都不敢轻易回答,想了想,道:“陛下英明天纵,废帝再如何撒泼,也跳不出陛下的手掌心的。”
这一句话是向她表忠了。废帝上回在掖庭宫那一番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不快,但她却还是忍得很好。即使到此刻,四野也没了旁人,允元仍只是无谓地笑了笑,束紧了斗篷,漫然往更高处走去。
这里视野好,可以一览整座长安城,长安城外,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夹着宽阔的官道,随着那渐渐收束的天光,一直延伸到无穷远的地方去。
暮色苍灰如铁幕,有鸦群盘旋在那树林上方,迟迟不落,还嘎嘎地嘶叫着,就像水墨画上乌糟糟的墨点。
允元眯着眼睛盯着那鸦群,直到身边的人都留意到了那里。
大风拂过,吹得她的斗篷哗啦啦作响,仿佛又要下大雨了。
允元转身,问傅掌秋:“汝阳侯的人,都在城内了?那,城外的那一批,”她伸手指向那鸦群,以及那鸦群之下,寂静无声的树林,“是谁在统领?”
这一日皇帝回来得很晚。
杜微生隐约听见外头的小黄门交头接耳,说皇帝从乐游原下山丶又去了京兆尹,嗣後还上工部去找徐赏鹤,可见今日的晚膳不会在勤政殿吃了。但这勤政殿里还有一个男人呢,难不成皇帝不会回这边,要将徐尚书带到别处寝宫去?
更何况,自从这男人住进勤政殿,皇帝每日里都是深更半夜才回来,且倒头便睡,可见他已渐渐失了魅力。皇帝想要换换口味,也是自然而然的。
给杜微生备的菜倒很丰盛,是皇帝吩咐了的,说不能饿着他。他被关进勤政殿不久,只有上回买的那几册闲书还带在身边,饭後他左右无聊,便去了偏殿的书房里寻书看。书房与大殿相连,天顶挑得很高,一块块四四方方的平棋下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架,虽不似天禄丶琳琅诸阁那麽迷人眼目,却也无端带着天子侧近的威压。皇帝常会翻阅的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乃是一些刑名法术丶君臣典故的抄撮,杜微生随意找了一卷便席地读了起来。
宦官宫女们都在外头挤着脑袋瞅他。然而瞅了大半晌,外边天都黑透了,却见他还是安安静静,竟当真只是在读书,一时都觉无趣。
就在这时,後头猛然有人拍了拍这几个宫女宦官的肩膀,声音还细细小小的:“做什麽呢,正事儿不干!”
几人吓了一跳,回头便见主事宦官赵光寿端着架子瞪他们,而皇帝一身朝服都还未脱,就那样冷眉冷眼地站在赵光寿後头。几人连忙跪下欲谢罪,却被赵光寿噤了声:“别说话,都让开。”
他们垂手让开,皇帝笑了笑,走近来,又很和蔼地问:“公子今日做了什麽?”
“回陛下,”一个领头的宫女回答,“公子今日只是读书,用膳前在主殿里读他的旧书,用膳後便到这边书房来了。”
“知道了。”允元道,“你们都退下吧。”
下人们松了一口气,俱应声离去。
允元迈步走入这书房,转了一个角,便见到了杜微生。
他随意地坐在地上,衣襟都起着皱,他的眉头也起着皱,盯着膝上的书想得出神。夜已深了,他将灯台挪到了自已脚边,荧荧的光只照得见他自已身周两尺。
他倒是胆大包天,连皇帝书房的灯台都敢挪。
允元走过来,他才猛然抖了一抖,擡头见到她便要行礼,允元却笑着按住了他:“不必多礼。看什麽呢?”
杜微生将手中的书呈给她,低声:“汉成帝即位,光禄勋御史大夫匡衡上书,谏戒妃匹,劝经学……”
“哦。”允元挑了挑眉,并不看他,曼声背诵起来:“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後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
杜微生的手垂落下来,“陛下博闻强记,臣虽在翰林,亦愧不如。”
“匡衡教汉成帝,不可以将自已的情欲见于容仪,形于动静;不知杜供奉,又想教朕什麽?”
杜微生道:“臣只是闲来无事……绝没有教导陛下的狂妄之意。臣读了此篇,只是思量,人心难测,为人君者,唯有守文持正,才能不为所惑。”
允元越看他越有趣。在逼仄的两排书架之间,好像束手束脚地,在受着她的逼迫一般。自已难道是什麽逼良为娼的暴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