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似懂非懂的,川又告诉他,他们不能将岱带回家下葬,还是觉得有些遗憾,桥问他为何,他答道:“她考上卫生院的时候就跑去签捐献协议了,当时我二十多岁,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美好,连带着她的这个决定也无比神圣伟大,你不知道,当时我看见她,就像看见一尊菩萨。”
“这的确伟大。”
“也许吧。但是桥,老师是个自私的人。”他掏出一支烟来点了,也是他第一次在桥面前抽烟。其实他对香烟的接受度不高,抽了半支咳得受不了便拈灭了,“我承认这很复杂,一时难以理解,但我认为并不矛盾。我既认为岱的行为光辉伟大,也觉得捐献的行为会让我,失去她。”
最终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回去吧。”
路上柳浪问川,“怎麽跟爹说啊?”
“说啥,别说了。说了他一会儿也就忘了,白白伤心一场干什麽。”
路上经过的街口似乎都一模一样,天也阴着,川觉得很烦,又没处发泄,于是那股猪油味又飘了进来。和炒菜时闻到的味道不同,只剩下油花糊在鼻腔里的感觉,是硬生生咽下了一缸未化开的猪油而带来的强烈的呕吐欲。
因为岱的事情,归鹤请了半天假,此刻也和桥一起坐在後座,他们四个人仿佛同坐在一口漆黑的棺材里,道路是焚化炉。
县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岱的事情,川和柳浪一出门,总要遇见几个安慰他们的人,说着岱是多麽可惜,说着老黄毛是多麽不讲理,还说起他第二天竟腆着脸又来了县医院,说自己应该在那里有个差事,说着还自己哭起来,这样几次,柳浪觉得烦,便刻意减少了出门的次数。
帮忙收拾岱的遗物的时候,桥还是无法避免地遍历了岱的人生。
在那之前,岱捂着心口盘腿坐在一个高台上,见了桥她的脸上浮起微笑,却不开口发出一言,而是在心口抚摸了三下。
“您还有三件事未了吗?”桥问她。
岱点点头,伸出食指在桥的额头轻轻一点。
川他们虽然没有把岱接回来,但还是在公墓里立了衣冠冢。第一次去祭拜的时候,川见桥犹犹豫豫,有话要说的样子,便问道:“桥,有什麽就说吧。”
桥带他走得远些,终于说道:“老师。其实……岱阿姨当年去签捐献协议,不是觉得这件事有多伟大,其实是因为害怕,她知道自己心脏不好,表面上热情,爱笑,看不出一点有病的样子,心里却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後一天来过的,她每天睡觉之前都要松一口气,因为自己又活过了一天。她时刻都在害怕,自己会突然倒下去,什麽交代都没有,所以,捐献协议,就是她早早做好的交代。”
“你怎麽能知道这些?”
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接着说下去,“老师,岱阿姨想去卫生院的时候,还和你们的父亲吵了一架,因为父亲觉得医生的工作太辛苦,不适合她,但你觉得很好,救死扶伤,是积攒功德的事,所以很支持她,对吗?”
川的诧异更上一层,因为桥说的完全准确,而这些,作为家庭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从未向谁透露过。
“岱阿姨在抢救的时候,还有一点意识。没有害怕,而是终于释怀了,她希望你们不要哭,多笑,多吃,想完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没有然後了。”
“那个老黄毛,岱阿姨说,不必再去跟他纠缠了,只挑个时间给那小孩送点衣服吃食吧。”
川听了久久不能平复下来,他再次回忆起二十多岁的他们,照在岱身上的那道阳光依然存在,好像什麽也没有变。许久,他才想起来问桥,“你怎麽知道这些的?”
“老师,”桥擡起了头,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千斤重,“我和你们,不太一样。”
桥从年年的葬礼上讲起,讲到自己是如何成为了汇树家的孩子,又如何在大落乡度过了非比寻常的少年时光,川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生中最离奇的故事。
“老师,我看岱阿姨的过去,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
“我当然不会怪你,但是桥,这有点超出常人的认知范围了。”
“我知道,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告诉你。”
“不,孩子,我的意思是说,这太像奇幻小说了,你知道吗?我想将它写下来,当然不会使用你的名字,很多情节也会做戏剧化的处理,你觉得怎麽样?”
桥愣着,木讷地应下了,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刚才说的,我都知道了。谢谢啊。”桥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说不上来,好像川会这样做也是他这份职业理所应当,他做了自己觉得应当做的,便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他感到岱摸了他的头顶,随後便像一阵风一样消散了。
不过川的这篇小说最终并没有完稿,川回到编辑部之後,的确用了很多时间来撰写这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桥成了神仙一样的存在,吸气而万物生,呼气而万物死,川也把他自己写了进去,却是一个喜食动物血肉的青面獠牙的怪物。他每每写到关于自己的情节,就会闻到莫名出现的油腻猪油味,胃里直犯恶心,随之浮现的便是去祭拜的那天桥告诉他的事,这让他的写作极其艰难。
某一天,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川问她:“小孩小孩,你叫什麽名字?”那小女孩答道:“老头老头,我无名。”
“那你为何在此啊?”
小女孩掩面一笑道:“老头老头,你看看我的脸。”
川左看右看,都看不见女孩脸上的五官,“小孩小孩,我看你无眼无鼻,无耳无口。”
“那你再看看我的身子?”
川穿着她的脸往下看去,才发现小女孩的身子竟如同迷雾一般,“小孩小孩,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小女孩挥挥手,“来,来,来。”
于是从四面八方飞来了胳膊,手指,大腿,小腿,头颅,肚皮,心脏,肠,胃,肾,肝,肺,眼球,耳朵,舌头,牙齿,头发,小女孩的模样便渐渐清晰了,那竟是岱的模样,但她的声音和岱全然不同,她笑着说道:“老头老头,我受了你阿姐的恩惠,特来感谢。你阿姐已经升入九重之天做菩萨,叫你不必担心她。她的眼睛在我的眼眶里,她的心在我的胸腔里,她的肝在我的肚子里。老头老头,你要是想阿姐,就抱抱我。”
在梦里,川不受控制地听了女孩的话,可他刚伸出手碰到了女孩的身体,她瞬间就变成了一具木偶,她的胳膊,手指,大腿,小腿,头颅,肚皮,心脏,肠,胃,肾,肝,肺,眼球,耳朵,舌头,牙齿,头发又纷纷掉落,飞向了四面八方。
川惊叫着醒来,柳浪在厨房里探出头来,“喊什麽呢?差不多该吃饭了啊。”
“柳浪,你能再炒碗猪肝吗?”
“啥?”
“我想吃炒猪肝。”
“你这时候说,我饭都做完了。”
川从躺椅上跳起,头发也顾不上理便跑出了家门,过了一会儿拎回一袋猪肝来,自己择了韭黄来炒。柳浪觉得奇怪,过去他是不怎麽吃这些东西的,“怎麽今天这麽想吃啊?”
川使劲点着头,大口大口扒拉着,他想着那个古怪的梦,他吃下炒猪肝,就觉得岱的灵魂回来了一点,那股油腻的猪油味也慢慢消散了。柳浪没有看见,川的一双眼眶里最终还是落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