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
如果你从上空垂直俯瞰常歌市,你会发现这是一座沿河而建的长条形的城市,五月河作为绵江二十五条支流中流量最小的一条,却成功孕育了这个充满了想象力的城市。
此处我所说的想象力是包括诗歌丶小说丶建筑丶雕塑丶音乐等在内的常见艺术形式在内,有市长办公室内摆在最显眼位置的“东方艺术之都”奖状可以证明。除此之外,在更加隐蔽的角落,你能在这里听到远比其他城市更丰富的都市传说,这些故事有真有假,而我正在求证的是其中一个:在周六下午敲响五月河旁边城中村唯一没有门牌号的房门,屋中主人就会用隐秘的语言带你引见一位真正的仙人。这位仙人执掌生死大权,刹那间通晓逝者的言语,能为其圆满此世未完之事,超度他干干净净地往极乐世界里去。
“屁嘞,哪儿有这麽玄乎!”这个中年男人外号“茄子”,听了我的来意之後对这个玄乎的故事发出了不屑的评价,“你说的这个我都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什麽隐秘的语言啊,那是因为他不会说普通话,我听不懂方言,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谁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麽,可不神秘吗?”他半躺在摇椅里,抽着烟对我解释道,说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茄子原本在自己的家乡就是做着类似的生意,手上握着很多神婆大仙的“资源”,给有需要的人家介绍他们,他从中赚些介绍费,倒也混得不错。茄子之所以会离开家乡来到常歌市,他认为是被坑了。
“我是被人坑了呀。谁不知道做这行的骗子多,谁知道那小子是个钓鱼执法的,故意给的假信息,我给他介绍的老婆子说得唾沫横飞的,到了了要结账,那小子说根本没这人,就是想看看她有没有真本事。最後钱是一分没给,还到处说我是骗子,联合那帮跳大神的搞封建迷信,弄得我是没法出门。真倒霉。”于是他跑来常歌市另起炉竈,这个行当虽然明面上见不到,但各地都有着稳定的需求,因此茄子在常歌市的发展也很不错,他的抽屉里存在一沓名片。
“喏,好些人还印了名片呢,搞得像什麽公司老总似的。还有些人故作高深说自己没微信,不用现代通讯方式,什麽都只能面谈,到了收钱的时候就掏出收款码来了,给我乐的。”
时年二十五岁的桥与茄子最初认识的时候又戴回了那副金边眼镜,见面之前他去理发店剃了头,显出圆润的後脑勺,也许是他身上那股读书人的气质让茄子觉得他没有忽悠人所必需的狡诈,对他也生出些天然的信任来。
“是什麽事儿啊?”茄子问他。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客户呢,一般都是我去找人,我推销自己,你爹是头一个主动来找我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的,长头发,叫什麽我不知道。我问你爹,你能干啥呀?你猜你爹说什麽?他说自己一眼通死生,这人死了,给他一张照片,就能看到生前经历的所有事情,临终之前是否有话没说完,有什麽遗憾没有完成,家人不知道的财産,失踪的人最後身在何处,不知从哪儿来的曾经家住何方,都能知道。”
“我就给他递了我家老头子的照片,我说电子的行不?他说也行。我本来没想管他几分真几分假,只要能糊弄就行,小夥子,你要是有机会多看看干这行的怎麽说话就明白了,其实都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话,大多数来找他们的也不是什麽棘手的事,所以基本不会出问题。”
茄子把手机交到桥的手上,桥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当即问道:“这是你的父亲?”
“对。还看出什麽了?”
“你看那鸿雁往北飞,你看那粟米朝天升,你看那牛羊不作声,你看那娃娃要落生。月亮馍馍称一称,土地头头过两村,白雪作被盖满身,娃娃登高拜山神。”
“我爹老唱这个。”
“嗯,他去世之前也还在唱这首歌。你介意我在公共场合说出你的名字吗?不会很大声,就现在我和你对话的音量。”茄子环顾四周,确定这个咖啡馆的露天座位附近没有可能认识他的人之後同意了桥的提议。
“我没有见到你的父亲。不过安宁,我可以告诉你,他去世的时候并没有痛苦,他感到快乐丶充实和光明。”
“没见到,说明什麽?”
“说明他毫无遗憾,对自己的过去感到无比圆满,早已再次投胎为人去了。”
茄子听了点点头,没说什麽,他点起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行,我信你。”
“这我能不信他吗?我就跟看见了摇钱树似的啊,而且这摇钱树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寻思以後赚大发了啊。”茄子讲到这里兴致高昂,回忆起自己靠着给桥介绍业务而日进斗金的辉煌过去,他的两条眉毛在额头上雀跃地舞动,几次都从躺椅上坐起来向我手舞足蹈地还原当时的场景。
“不过要让他正式在这个圈子里站住脚,还是得有客人真信他,你说是不是?所以那之後我就安排了一次。那家人是刚给老太太做完七七,想找人问问,唉就是一些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啊,有没有缺东西啊,家里还记挂着什麽要去办啊这类的问题。我就给他们联系了一个师傅,同时呢也给你爹也打了个电话。”茄子一边和他联系的师傅串通,那家人来了不要说话,将工作全都交给桥,一边告诉桥有个活儿给他,让他准时到场。“你这不是做虚作假吗?”我听了拆穿道。
“也不能这麽说嘛,你爹那时候还是个新人呢,我这是怕客人信不过他,再说了,你爹是真本事,怎麽能算弄虚作假呢?”那天桥穿上了他头一天去《新日》报到时的毛衣,前两日刚从洗衣店里拿回来,还残留着柔顺剂的清香。他站在茄子给的地址门口,却迟迟不敢敲门。他控制不住地想起过去因为自己的这个能力而引发的连锁事件,噪音在封闭的走廊里游荡,他觉得缺氧,艰难又沉重地呼吸着。
“你站这儿干嘛呢?”茄子打断了桥的思考,“进去呀。”屋里窗帘紧闭,只在客厅中间的桌子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周围摆着几个苹果和超市散装区最廉价的糕点,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玉皇大帝像,灯光太暗,桥看不清两边的联文。
“啧,怎麽还不出来。”茄子念念有词,熟络地走进了东边的房间,不一会儿就揪出了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赶紧的,人马上要来了。”
中年男人看见桥,便恍然大悟般地说道:“啊,你就是那个……帮忙办事儿的是吧?”
“啊?”
茄子踹了男人一脚,“你赶紧准备东西。”随後转向桥,“一会儿人来了,你就站他身边,看完了该说什麽就说什麽就完事儿。”
“我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
桥指着正在屋里忙活的中年男人,“他刚才说什麽帮忙办事儿……”
“啊——对啊,你不是帮那个,委托人办事儿吗?”
“哦。”
“啊,对嘛。”
“但我一般不需要……”